《当代比较文学(第1辑)》:
阿基琉斯的回答
虽然奥德修斯没说,但阿基琉斯却听出来了。他第一句话回答的就是:“足智多谋的奥德修斯,我不得不把我想的全说出来……而有些人把事情藏在心里。”
柏拉图质疑了这段话,在《小希比阿篇》中说:“为什么你会觉得阿基琉斯是一个比奥德修斯更好的人?因为你觉得奥德修斯会撒谎,阿基琉斯说的是真话。可是接下来阿基琉斯说的话都没做到。但是奥德修斯却没有什么事情没做到。为什么认为阿基琉斯说的是真诚的而奥德修斯说的是假的?”阿基琉斯从一开始就看到了奥德修斯在复述阿伽门农礼物后隐藏的内容:这些礼物不算和解。阿伽门农尽管用不止三倍甚至七倍的礼物来补偿阿基琉斯,但是并没有补偿他的荣誉。
史诗写得很微妙,在挑选使团的时候挑了三个人。涅斯托尔让福尼克斯作为头,让埃阿斯和奥德修斯跟着一起去。这两个人是希腊阵容中最伟大的英雄,紧排在阿基琉斯后的最重要的英雄。但是在第一卷的时候,阿伽门农说:“你们把我的女俘还给阿波罗的祭司,我得从你们身上重新拿到一个。”当时他点了三个人:奥德修斯、埃阿斯和阿基琉斯。但是只有阿基琉斯跳出来挑战他的地位。当时阿伽门农在丢掉自己的这个礼物的时候,他最关心的不是礼物,而是他自己作为一个统帅的声誉。他威胁要重新拿走一个英雄的礼物是要重新肯定自己的地位。这三个英雄,是最大的威胁。而在第九卷中,他选了两个没有挑战他地位的人去说服那个“挑战者”。
第九卷派劝说团的时候,涅斯托尔专门嘱咐了一句话,但是史诗没有讲到专门嘱咐什么。我非常怀疑,本来的顺序不应该是奥德修斯先说的。史诗前面一句话,当大家来了以后,阿基琉斯特别高兴,让他们赶紧来吃肉。其实使者们刚在阿伽门农那吃过肉,又来吃了一遍。吃完了以后,埃阿斯给福尼克斯使了一个眼神。
在史诗中,奥德修斯和阿基琉斯是两个完全不同类型的人。奥德修斯以他的记忆、诡计、足智多谋著称,而阿基琉斯是和他的愤怒、受情感左右的力量连在一起。所以在一开始,使团里奥德修斯第一个出来讲话非常糟糕。后来有人评论,这三个人劝说的效果是修辞学最好的、最擅长言辞的人劝说效果最差。其实奥德修斯讲的话是修辞学教科书的典范:从什么开始,一开始有怎么样的劝告,把利益各方面都讲到。但是效果非常糟糕。这个糟糕的效果不仅仅是修辞学造成的,也是这一修辞学背后隐含的英雄伦理的缺陷带来的。
阿基琉斯的命运
阿基琉斯有一个特别长的回复,他提到:“我的母亲、银足的忒提斯曾经告诉我,有两种命运引导我走向死亡的终点。要是我留在这里,在特洛亚城外作战,我就会丧失回家的机会,但名声将不朽;要是我回家,到达亲爱的故邦土地,我就会失去美好名声,性命却长久,死亡的终点不会很快来到我这里。”(IX.410-416)这是第九卷的关键段落。阿基琉斯认为他的荣誉完全被剥夺了。
礼物无法赔偿侮辱
下面他说为什么不肯出战。“胆怯的人和勇敢的人荣誉同等,死亡对不勤劳的人和非常勤劳的人一视同仁。我心里遭受很大的痛苦,舍命作战,对我却没有一点好处……”这是第一点。他接下来说的是礼物没办法赔偿他所受的侮辱。他最后说的一句话是:“阿伽门农不可能劝诱我的心灵,除非他赔偿我的侮辱。”
如何“赔偿侮辱”,整个史诗的要害就在这里。一定要所有阿开奥斯的人受到最大的苦难,这是唯一的办法,赔偿阿基琉斯的侮辱的方式就是报复。所有阿开奥斯的人都接受阿伽门农作为他们的统帅,所有人付出的死亡和苦难实际上都是为阿基琉斯赔偿。这个赔偿到什么时候才能告终?直到打仗打到他的船边。
所有的战利品作为物质的荣誉都可以抢得,但是人的灵魂一旦丧失,就再也得不到。这个对比与萨尔佩冬的讲话是一个严格的对照。萨尔佩冬的英雄和共同体的关系、荣誉和礼物/奖励的关系,在阿基琉斯这里完全不起作用。在第二部分,更加彻底的一点是,原来用追求不朽的名声为战场上的勇敢作一个补偿,用人的冒险去给死亡一个理由,在阿基琉斯这里也遭到了强烈的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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