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赐心中大喜，被一口馒头噎住，打着嗝问：那山，在，在哪儿？
老女人向身后一指，说，山叫二郎山。山上有座庙，供奉着香火。养蜂人的帐篷就搭在山脚下，紧挨着上山的路。养蜂人是夫妻两个，男的戴纱罩，像个怪人。
天赐收起吃了一半的馒头，打着嗝，连声道谢，推了自行车准备上路。
老女人问：孩子，你这是……
天赐说，我这就去山里，买了蜜蜂，我娘还等在家里治病呢。
老女人说，真是个孝顺孩子，只是那山看着近，你没听过那句老话吗——望山跑死马。我家住南屯，上一次山，还要一大早起来，后晌才能赶到。你这阵儿朝那儿赶，等到了，也该下半夜了。
天色在天赐的赶路中果然黑了下来。那山看着近在眼前，但赶来赶去，山的轮廓却无半点更改。只是在傍晚夕照中越发显得沉郁。那晚有皎白的月亮。天赐赶过三五个村庄之后，险些被村落与高大树木遮蔽了方向。幸亏山影巍峨高大，好似天幕上垂下的虚幻布景，一轮圆月贴紧山脊，恰似给夜色中赶路的少年撑起了指路的明灯。
感觉脚下的地势渐趋上升时，天赐这才相信那山终于走到了。但在起伏的坡地上仍赶了很长时间，起初是推着自行车前行，实在推不动，双腿每迈出一步，都异常吃力。遂决定将自行车寄存在一个地方。找来找去，觉得一棵树下比较稳妥，便把自行车靠在树干上。树旁生了野草。天赐又觉不妥，把自行车放倒，走开两步，又觉不妥，再把肩上的背包摘下来，和自行车放在一起。或许天赐觉得，多一些自己所带的物件，更能证明那自行车是属于自己的吧。
抬头看，见树木在夜色中搭起蜿蜒走势，那略微的起伏一直朝山顶蔓延。慢慢找到一条发白的向上的路，路的左侧有一片开阔地。依照老女人所指方向，天赐没有看到养蜂人的帐篷。耳际里只听到从山上传来的几声鸟叫和寂寞虫吟。磕绊着脚步在那坡地上漫游，只见平地周围野草绵密，生了冰凉露水。在平地中央，天赐找到养蜂人留下的痕迹——用石块搭起的灶台，焚烧过的柴灰，两三页废纸，空了的酒瓶……显然，那老女人所言非虚。
巨大的失望令这独处深山的少年险些哭泣起来。他感觉胸腔憋得难受，嗓眼热辣，哭声就堵在喉咙边缘。他却安慰自己说，你不能哭啊，别那么没出息好不好……下坡的路让天赐脚步飞快，凭借记忆直线向前，天赐去每一棵树下查看。此时月亮坠落山脊，山野变得愈加空旷凄迷。等汗水湿透后背，一记动物逃窜的声响险些令他毛骨悚然，这才看到倒在树下的那辆自行车。
搭在车把上的背包滚落在地。背包是敞开着的，显然是他不小心，未把封口系好。东西散落一地。等慢慢将它们捡拾起来，却发现，带来的馒头所剩无几。显然，是被起夜的动物掳走了。
瞌睡将天赐罩住。他背倚树干，也不顾那夜露微凉，径直睡了。
睁眼时，见天光大亮。耳边恍惚传来空寂钟声。天赐面前站着一位微胖老者。老者慈眉善目，见天赐醒来，问道：孩子，你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为何会睡在这里？
天赐说了自己的来历。
老者告诉他，自己是山上庙里的俗家和尚。这座山上，每年都会有漫山遍野的荆条花开。花开之时，香气随着风向，弥漫整座山野，一直飘散到很远地方。若干年前，这里来过一男一女两个养蜂人，男的五十多岁，女的年纪很轻，挺着个大肚子。看上去不像夫妻，倒像父女。那年花期衰败，因为那个大肚子女人，养蜂人久久伫留在山上。这山虽秀丽平缓，却在山的另一侧，有一条终日奔涌的大河，河水裹挟了金灿灿的黄金，所以每年会有大批的外地人涌来此地淘金……
和尚说得舒缓，天赐却听得疑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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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敬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