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慌不择路,转身从原来的缝隙中逃了回去。后来才知道,这幢小洋房建于1935年,平时很少对外开放,是县图书馆的古籍分部。我第二次走进古籍部,是在小学快毕业的一个夜晚。这是1966年的初夏,空气中已经弥漫着革命的血腥的味道。我的班主任将我一篇作文推荐给上海的《少年文艺》,晚上叫我到她的办公室,誉清修改一次。石梅小学在虞山西脚下,旧时乱坟荒葬之地,一到夏天的晚上,萤火四飞,我很害怕一个人走夜路。于是,班主任就对我说,班里有个小顾同学,他父亲就是古籍部的职工,晚上,他要陪伴父亲值班,你和他一起走。于是,我跟着小顾父子,在黑暗的山路上前行。我永远记着这样的情景:瘦瘦的老顾披着香云纱旧衫,手里提着一盏玻璃盒子的风灯,昏黄的光晕,照着脚下的路。他有时会停一下,等着我和小顾。小顾趿着木屐板,右胳膊夹着一条卷着的草席,在空寂的山路上,响着无节拍的敲击声。
我们三人的影子错错落落,转进了学校的小门。
后来我长大了,知道了一些关于古籍部的真相。
我的小顾同学,1970年和我在乡下劳动时,被工宣队紧急召回到城里。原来,他的父亲,在古籍部值班时,上吊自杀了。我后来一直没有见到小顾,只是从别人的口中知道,他的父亲服务于这个县立图书馆有几十年了,他的父亲在古籍堆中穷搜苦读,写过一本扬州八怪的画语录,还认识县立图书馆的第一任馆长瞿启甲。这个瞿启甲,就是晚清江南藏书大家、古里铁琴铜剑楼的第四代传人。他于1915年至1920年,当了5年馆长。
令人吃惊的是,到了1986年,文物普查,我们小时候洗涤笔墨的荷花石缸,原来是明末清初大出版家毛晋汲古阁的旧物。我们的教室曾经是清代道光年间的“游文书院”,当过两代帝师的翁同稣,也在那里读过书呢。
说起读书人心中的痛,莫过于浩劫时代无书可读。说起读书人的骄傲,古里瞿家六代藏书,历经100多年,传至瞿启甲手中,有宋刻本160种,金刻本1000余种,元刻本106种,还有大量的旧抄孤本。瞿家五代人含辛茹苦,毁家聚书,最终却能化私为公,全部捐给公立图书馆,将个人拥有的知识,宏扬给人民大众,这是瞿家最大的光荣。
说起读书人的风骨,瞿启甲的高风亮节最为世人所称颂。他一生淡泊名利,唯有嗜书如命。当年晚清两江总督端方,诱劝他献出藏书,但他不为所动,最后只将家中的一部分影抄本进呈。民国初年,江浙两地的军阀混战,战火烧至常熟,瞿家冒险将藏书从古里运往上海,沿途水路屡遭土匪骚扰,所幸书籍完好无损。同样的古籍,同样的年代,常熟北门外著名的赵家“旧山楼”藏书处,就没有这般幸运,书院被浙江卢姓军阀的士兵占为马房,大量古书竞被焚烧践踏。抗战期间,瞿家古书被日本文化间谍作为重点侦察对象。瞿启甲事先巧妙安排,和三个儿子分头安置藏书,最终逃过日寇毒手。
经历了这样的藏书风险,瞿启甲没有那种小鸡肚肠的阴暗心态,而是秉承先人夙志,不但要让瞿家子孙有书可读,还要让书籍服务于社会大众。他在1914年倡导成立了常熟历史上第一家公立图书馆,筹备期间,他不但将大量家藏原本送给图书馆,还动员乡绅宿老捐献图书。在他当馆长的5年中,曾收集图书27000余册,成为江苏省各县之冠。化私为公,瞿启甲不但表现在捐赠图书上,还表现在个人品质上。他看到县财政困难,就主动提出,在担任县立图书馆长期间,不拿一两银子的俸禄。这就是旧时代藏书家的高尚品行,千秋万代,历史会记得他,人们会敬仰他。
瞿家的铁琴铜剑楼究竟有否“铁琴”,我曾请教了一位古琴家。
所谓“铁琴”,并不是用铁做的琴,而是琴的本身是桐木的,外包铁衣,相传此琴是唐朝时代的遗物。琴背腹内刻有“金声”两字,无年款,过去有“金声玉振”的说法,估计还有一具“玉振”的古琴与之配对。目前这古琴,随着1959年瞿家的全部宋元古书,也一同捐给了北京图书馆。而所谓的“铜剑”,连瞿启甲本人也从未见到过,据说已在咸丰年间就散失了。
七弦古琴,它与常熟也大有渊源。明代虞山琴派的鼻祖严天池,就是常熟人。有好几年的中秋月夜,我都去古籍馆旁的书坛公园聆听古琴演奏。在洞箫的引领下,古琴奏响“高山流水”名曲。在月光的映照下,黑色的山影压迫着楼影,我背倚着古书曾经安息过的书楼窗棂,有点伤感,有点无奈。我仿佛看到,瞿启甲在守护着他的宝贝,在午夜的残灯微焰中,摩挲着灰黄的卷本,为了一个家族的荣耀和信念,他夜不成眠,伸手轻抚一颗疲惫沉痛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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