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言
“算法进路的”社会科学终于进展到了这样的阶段,即我认为现在可以直接来面对比较具体的经济议题了。《算法框架理论:一门统一的社会科学之基础》(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以下简称“《算法》”)正式提出了算法理论,《社会科学原理初探:算法方法》(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以下简称“《原理》”)则运用这一理论来尝试性地构造社会科学中的若干基本原理。现在,在以上工作的基础上,本书则试图运用“算法的”理论、原理与方法来改造现有的经济学,以及在综合已有各个经济学说的基础上,尝试性地提出一个“大一统的”、新的经济学图式 。
尽管算法理论可以具有广泛的用途,它最初却是因应经济学的需要而产生的。由于现代主流经济学把那种源于自然科学的理性主义方法发展到了一个极端,进而在与其他学说和学科的冲突中把这种方法的诸多弊病鲜明地暴露了出来,这才使我们看清了问题的症结所在,算法理论因而才得以问世。算法理论是一种“催化剂”,一旦它被投入人文与社会科学这个大水池,就会引起一连串剧烈的化学反应,使得社会科学最终走向统一,并且使得社会科学与各个人文学科之间的一致性得以建立起来。这种综合过程可以称为“大综合”;这是笔者新近冒昧使用的一个说法。不过,算法理论的最为迫切的应用仍然在经济学和经济领域之内。这并不是说算法理论在其他学科领域中的应用不够重要,而是说,算法理论对经济学的改造势必会取得最为丰富、最有启示性的成果。如果对经济学的改造取得了成功,也必将促进算法理论在其他领域的应用。在其他非经济领域,基本原理与方法中的有关问题一般不像经济学这样明显,虽然笔者同样认为,在这些学科中应用算法原理仍然是非常必要和紧迫的。
我们可以把算法理论简单地表述为:人进行思考就是运用头脑中先天就有的各种基本思维工具、并且以有限的速度来逐个地、交替地、反复地加工来自外部世界的各种信息,也即“思考=计算=(指令+信息)×计算速度×计算时间”(其中,指令=计算机指令或“人工指令”)。这是计算机科学最先采用的一个基本原理。然而,由于种种原因,它被各个领域的学者们普遍地忽视了。这也包括了那些以计算机科学为基础工具来研究人类认知的学者们。本书将特别说明,即使对于现有的“认知科学”而言,算法理论仍然称得上是一种创新。由于它的缺失,认知科学目前呈现出杂乱无章、相对停滞的趋势——这也就解释了那些试图向认知科学寻求帮助的经济学家们为什么至今依然所获甚少。一言以蔽之,在如此广泛的领域之内,我们所推广的其实只是上述这个简单的理论,我们用这个理论来推导出丰富的经济学与社会科学含义。这就是迄今为止全部的“算法式的工作”的性质。
读者所困惑的往往是不理解上述这个理论与他们所关注的各种问题之间有什么联系,为此我们发展了诸多概念和推论,以便在两者之间架起桥梁。为了便于陈述,现将算法理论及其推论合称为“算法原理”。“算法原理”是不可能全面列举的,不过,在此可以举出一些例子;看了这些例子,读者自然就可以对算法理论的重要性有所理解:在有限计算速度之下,人的认识既在特定时点上是局部的和有限的,又是历史性地持续发展的;可以认为,知识发展的潜力近似于无穷;人们之间在思想上既有相同之处,一般来说又存在差异;一般而言,个人的知识体系内部必定存在着冲突,个人也会不时地否定自己的过去,进行创新;换言之,人的思想与社会世界广泛地处于差异化、碎片化、多元性、不确定性与相对性之中;临时计算必定会形成知识存量,知识存量又支持和约束将来的临时计算,这意味着理性计算本身就是模式化的、粗略的、鲁莽的和有倾向的,也即理性计算在现实世界中必然会发生“弯曲”,或者发生主观的、“非理性的”“转向”,只有这种“转向”才使决策能够及时作出,进而产生外在的行为;这种机制与本能、情感等“非理性因素”的工作机制是类似的;相应地,“行为”在原则上都只包含着有限因素,它是主观与武断的产物,不同行为之间既有一致之处,也会存在着冲突;科学的性格是内生的,理论对于现实世界一般是有影响力的;文学艺术作品在学科体系中应当具有不可缺少的地位;有必要明确提出“社会工程学”这个学科门类,等等。简言之,算法理论可以用于在以下诸多范畴之间广泛地建立一致性:静态与动态,有限与无限,流量与存量,绝对性与相对性,多元与统一,主观性与客观性,理性与“非理性”,意识与“潜意识”,机械论与有机论,认识与行动,个人与社会,定性分析与定量分析,科学与人文,本体论与方法论,等等。尤其是,算法理论可以为经济学与社会科学带来真正令人满意的动态理论,可以对社会发展与进步的不可避免性进行逻辑清晰的解析和展示,这可能是一个突出的成就。还有,社会科学的统一性可以与多元性相互并存;这种逻辑貌似荒谬,实则合情合理;它使我们豁然开朗。这种逻辑可以表述为“高阶的一致性”这个概念。
在人文与社会科学的历史上,在如此广泛的领域、范畴、观念以及学说之间建立起如此精致的、令人满意的一致性,笔者认为这很可能是第一次。原始型态的社会科学虽然是综合性的,但很不精确。后来,随着严格性要求的不断提高,学者们之间就方法论问题产生了分歧,并于十九世纪在欧洲形成了大辩论。然而,“方法论大论战”并没有能够达成一致,反而使得社会科学分裂了。关心不同议题、采用不同方法的学者们此后分道扬镳,各自为政。这不仅造成了学科之间泾渭分明的界线,而且造成流派纷呈,相互攻讦。由于采用了某些非常错误的观念与方法,在我看来,一些学科(例如新古典经济学)已经发展到凌空蹈虚、走火入魔的地步了。算法理论是在信息技术的启发下形成的,实际上它可以视作信息技术革命在心理学及其相关领域内所引起的“认知革命”的一个延续。有了“算法的”眼界与认识,我们可以条理清楚地勾勒出人文与社会科学的各个支流在二十世纪的发展脉络及其含义,并且比较确切地说明为什么“大综合”迟至如今才会发生。
上述概念或论题都还比较抽象,都具有浓厚的哲学意味。的确,算法理论与哲学之间具有密切的联系。在《原理》中,我们已经提出,算法理论至少可以用于综合自黑格尔以来的各个现代哲学流派;尤其是,算法框架下理性计算所发生的主观性与“非理性”转向,使我们看清了“非理性”这个术语在大多数使用它的场合其实都是多余的,千百年来对于人的智力(或曰“理性思维”)的基本认识中包含着颇多错误的成分。这个错误其实在柏拉图论述“理念”与“事物”的分层、以及“理智”与“情感”两驾马车相对立的时候就已经犯下了。所以,算法理论实际上可以用来综合整个哲学和哲学史。然而,限于篇幅和主题,本书对哲学问题的涉及将仍然是初步的,只把它限定在必要的、尽可能小的范围之内。
算法理论不是哲学,而是一种科学。在大大扩展演绎法或者理性分析方法的范围、因而大大提高了理论解释能力的同时,算法理论仍然只是在奉行公认的科学准则。这不仅表现在我们总是力图采用通用的科学方法,而且表现在我们的主要兴趣和最终目的是对社会现实的关注、描述、解释、预测和干预上。在前期阶段,大量的哲学思辨是自然而然的,是必不可少的;而当这些哲学观念被普遍接受因而成为新的常识之后,注意力自然就要转到具体的实用性问题上了。
人们的常识性观念是,经济只是社会的一个组成部分,因而经济学也只是社会科学的一个组成部分。从算法的观点来看,这种常识无疑是正确的。所以,与当前其他经济学著作的阐述方式不同,算法框架下的经济学将以一门统一的社会科学作为出发点;我们将首先对社会系统的性质以及社会科学方法论作出一定的论述。相关的原理与方法将被视为完全适用于经济学,经济学将不再享有区别于其他学科的独立原理与方法,而完全成为一门“问题导向型”的实用学问。换言之,“算法进路的经济学”其实就是一种社会科学,只不过相对偏重于通常所称的“经济问题”而已。
关于算法框架下的经济学,我们已经在《算法》第一章、第5.1节和《原理》第八章提出了不少思路。这些思路值得进一步讨论,并需要大大地进行延伸。在《算法》中,笔者曾经声明,这些思路都是例证性的;在此基础上,本书则试图构造一个经济学的“体系”,我们将广泛论及经济学方方面面的问题。之所以要搞体系,原因并不是笔者认为应该制造某种“大而全”的东西——依照算法的观点,我们一般不可能对任何事物建立起某种“全面的”认识,更不要说对“社会”或“经济”这些复杂对象了——而是因为,既然声明要进行“大综合”,那么就不得不尽可能涉及现有经济学(无论主流的或异端的)所涉及的各个基本问题;如果现有的经济学可以理解为包含着一种或多种体系的话,则这个新的经济学也就姑且可以称为一种“体系”了。这不过是相对而言的,是为了叙述的方便。本书的目标只是给这个体系奠基,它还需要大大地扩充、深化和具体化。这个体系需要一个名称,我们姑且称之为“算法经济学”。
算法经济学既是对现有各个经济学说的批判性综合,又包含着其他学说尚未涉及的新内容。首先,在对已有的“算法式”论述进行概括与扩充的基础上,本书继续开辟专门的章节来分析和批驳新古典的一般均衡理论。虽然新古典经济学的错误与缺陷在算法的逻辑之下表现得十分明晰和难以抗辩(对此我们已经在《原理》中作出了专门论述),但是,这一问题对于现时代而言是非常重要的,它关系着众多学者的职业和前途,它意味着经济学的一个巨大的转向,因此仍然有必要继续作出详尽的阐述。只有使主流学者们确信经济学的转向是必需的,算法经济学的种种具体议题才能浮上水面。
在对各个经济学说进行广泛综合与改造的前提之下,算法经济学可以系统地描述和解释经济现象。通过探究当事人 的意识(以及“潜意识”),可以解释其行为;特定行为与其对象(思想、人、物理世界等)在时空环境中相互作用、相互补充、相互竞争以及相互替代,造成了种种经济的(或社会的)存在与过程。“算法经济学”将会是这样的:价格的静止与变动相并存;诸如“进程分析”与“进程管理”等结构性议题具有独立于价格分析的重要意义;彻底放弃“一般均衡”概念,经济的变动、发展、停滞甚至倒退相互并存,但总体上仍然明显地呈现出单向的“大爆炸”特征;当事人具有内生的个性,因此其经济状况存在着广泛的差异;失业是常见的,承认“不平等”问题的存在;知识、习俗、制度与组织内生于其中;货币与金融议题也是内生的;政府与宏观经济管理机构的“在场”,等等。总之,算法理论对于经济现象的解释不仅在根本上不同于主流新古典经济学,而且在很多重要方面不同于种种异端经济学。通过各章节的具体论述,相信读者将会在许多方面形成全新的经济观点。
上述理论性的“算法世界”大体上可以视作真实的世界。在已有的概念工具的基础上,我们可以把对真实社会世界进行全面的重建作为理论解释工作的总目标。以传统的方法论准则来衡量,这一目标似乎太过于“雄心壮志”了。然而,算法的方法是这样的:它以对结构性、异质性、复杂性、混合性、多元性、不确定性、冲突与创新等抽象原理的证明从而在原则上一次性地内生整个世界。例如,它首先不直接解释世界中每一个具体事物是如何产生的,及其与其他事物的区别与联系(任何理论要想轻易地做到这一点显然都是不可能的),而是首先去证明“多样性”与“复杂性”的存在。这种证明为解释具体现象的具体理论的产生作出了铺垫。具体理论当然还需要进行假设或引入具体的材料与条件。算法式的方法论所要强调的是,此类“元理论”的缺失正是此前经济学的一大缺陷。对于经济与社会系统,我们需要在整体上建立一些适当的、科学的认识或命题。这些基本原理的确立具有优先于具体理论或模型的重要性。关于具体经济与社会现象的研究应当置于这些原理之下。巨细靡遗地进行解释是不可能的,但是,另一方面,适当的、高度概括性的原理可以具有这样的效果,即它可以导致我们对于社会现象的具体细节丧失一般的兴趣,使我们的好奇心显著缩减,以致公认为理论解释的主要目标暂时业已达到。例如,物理学处于这种相对满足的状态中已经有半个世纪之久了——这并不是说物理学中已经没有问题需要研究了。与此相反,由于生命与智力现象至今仍然是一个谜团,生物学就不如物理学那样令人满意了。经过算法式的改造以后,笔者认为,经济学与社会科学同样将会进入与物理学相类似的状态之中。
对解释性工作之需求的降低,将伴随着规范性工作、或曰“社会工程学”的重要性的上升。经过若干准备以后,我们将向一个传统的重要议题发起冲击,即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或者政府与市场的关系问题;我们将经由多种进路力图把二者统一在一个分析框架之内。算法的逻辑可以清晰地显示出,已有文献对于市场经济体制的论述以及对其有效性的“证明”是多么地残缺、错误、零散甚至混乱!在整理已有论述的基础上,算法经济学可以对此作出全面的、连贯的、中肯的和有力的说明;进而,它当然也可以以其强大的逻辑来说明计划经济体制为什么失败、以及政府在市场中的作用与局限性等问题。笔者相信,对于这些重大的问题,算法式的分析及其观点都具有鲜明的新颖性。有关论述将会进一步唤起我们对于探索更美好社会制度的好奇心。经济学的最终目标在于为改造社会现实提供指导意见;为此,本书也将提出“算法式的”社会改良意见和政策主张。这些建议既与现有的诸经济学说相互联系,又与之具有明显的区别。笔者相信它是重要的,甚至是独树一帜的。
尽管如此,上述所有的工作都是基础性和尝试性的,并且只着重于展示原理与方法。当一个人在白茫茫的大地上开疆拓土时,完备性是根本谈不上的。就目前阶段来说,整理旧学说、提出新问题显然要比回答这些问题更为重要。算法理论将不断地把我们推入这样的境地,即究竟我们应当提出或者面向怎样的经济与社会问题?至于对某些问题的回答,笔者也从来未敢要求自己一定要向读者奉上一块毫无瑕疵的美玉;这超出了本人目前所具有的能力。鉴于算法式的工作几乎每天都在进展之中,笔者仍然采取以往的态度,即进行了多少思考,就奉献多少成果。此外,需要把这里所阐述的算法经济学与算法理论区别对待。借助各个具体的分析和论述,本书的主要目标仍然在于说明算法理论及其方法对于经济学与社会科学有多么重要!笔者诚挚地期待相关领域的学者们能够关注、理解、接受和掌握这种方法,并把它用于各自的研究领域,以便建立自己的“算法式的”工作。这种方法虽然入门过程有些艰难,但一经理解和进入,就会发现它其实非常简单而又连贯;只要掌握了它,至少就目前阶段来说,经济学与社会科学的研究便是得心应手的,几乎无往而不利!
本书的具体章节安排如下:第一篇重述算法理论及其方法。在对算法理论、算法原理及其方法论进行扼要复述的同时,再就有关议题作出补充性的论述。这里着重提到了弗洛伊德心理学是如何阴差阳错地发生了南辕北辙式的错误,以及认知科学目前所处的良莠不齐的半成品状态。这既可以帮助新读者了解算法理论,又可以帮助老读者深度研讨算法方法。第二篇展示“大综合”。它旨在说明,在算法理论问世以后,新古典经济学已经不能继续成立了;进一步地,已有的各个流派的经济理论与经济学说,以及各种方法与进路的经济学研究,原则上都需要转入算法的轨道上来(也即以算法理论为基础)。对错误的剔除既不会否定原有的各门经济学所具有的合理性,也不会牺牲经济学作为一门社会科学所具有的多元性。第二篇是按照学派类别来进行阐述的,在第三篇中,章节划分的口径则变成了功能性的议题,我们将按照类似于经济学教科书的顺序逐次地演示,在各个具体的经济议题上可以怎样来运用算法方法,可以提出什么样的问题,可以持有什么样的基本观点,可以怎样统合已有的学说,可以怎样进行论证和探索,以及可以得出什么样的初步结论。本书的论域将会大大超越传统经济学的范围,经济议题将与政治、法律与社会议题紧密结合。为此,本篇先从一般社会科学开始,用专门的一章来为后面的“纯粹经济学”进行铺垫。第四篇首先专门论述了社会工程学。除专业学者之外,也许这将是政策制订者和普通读者相对更为感兴趣的部分。该篇将先泛泛地论述一下古今中外多种重要的治国理政模式。在前文论述的基础上,继续运用算法的方法来评价其优劣得失。然后再提出算法式的治理方法和政策主张。作为“关注和干预现实”的具体示例,在全书最后一章中,我们将以对比的方式简要地讨论一下俄罗斯与中国的改革和发展问题。
本书仍然只是一个引子,一个起点。许多工作都在本书中遗憾地空缺了。例如,一种结构比较健全的算法经济学,应当包括对经济史的叙述和理论性说明。经济史(以及一般的历史)研究一定会大大地加深我们对于经济系统以及当前经济状况的理解。可是,这项工作目前已经来不及做了,这构成本书的一个重大缺憾。又如,以计算机模拟为手段的精确研究,本人更是无力承担,只能仰赖于切实掌握了计算机工具的高手们了。
一条清晰的道路和大量的“算法式工作”摆在前方,热切期待着广大读者、尤其是青年学者们的加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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