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乡旧事
在浩瀚的天宇下,在无垠的大地上,一个逝去了的时代正在幽幽地逝去。然而,当我站在广袤的东北松嫩平原上翘首凝望的时候,那种不见古人来者的遥远而亲切的思绪便在潮湿润泽的香甜与苦臭交会的美妙气味中怆然而生。伊力巴伊力巴是个百十多户的小屯子。老话说,到了伊力巴,一辈子不想家。伊力巴是句蒙古语。什么意思,在我匆忙地写这部小说并且先写到它的时候,我还说不上它的确切含义,只隐约觉着并且仅仅是隐约觉着这是对一方土地的美称。这是几百年前留下的名字。这一带是黑龙江省和吉林省的交界处,是松嫩平原的腹地。四周环水,土黑草肥。这里最早的土著居民是蒙古人和达斡尔人。满族龙兴后,女真人和汉人大批地迁徙而来。后来倒是汉人居多。伊力巴是三百里水乡的制高点。风水极好,阴阳先生说这一带地面瑞呈龙象,伊力巴占龙首,而龙尾则在卜奎,就是现在的齐齐哈尔。屯里人肉眼凡胎看不出里表,但每每站在高岗上,四下一望,却也是烟雾缭绕,紫气升腾,也就深信不疑了,于是就为生息在这块龙兴宝地而庆幸起来。所有的人都说这儿的风水好。这是几百年来的定论。伊力巴的水土极养人。汉子清灵俊秀,女人美貌绝伦。满清朝廷代代从这里选过宫女。天下三百六十行,哪行旺运干哪行。老辈人多记得这套话:塔子城的酒,依卜汽的烟,伊力巴的姑娘赛天仙。伊力巴美女多,卖大炕的也就多起来。所谓卖大炕,文点说就是暗娟,只是规模小点,一家一户地零星接客。伊力巴差不多一小半的人家做过这种营生,倒没人觉着这是什么丢人的事。早年间闯关东的极多,这儿的土话叫跑腿子的。不少人到了这地方,便折光了本钱,一头扎下来不走了。于是人口便发达起来,就有了那句老话,到了伊力巴,一辈子不想家。老辈子人说,跑腿子的少有娶上媳妇的。憋了半辈子,流到这地界。野乡僻壤不比城市,窑姐儿或叫婊子或叫卖大坑的不懂要价,给点钱就中,上身容易,上瘾也容易。于是父母兄弟姐妹东西南北上下左右全忘了,不想走了;行李里的一点儿钱落地就光,想走也走不了了。赁点地,干点营生。白天出力干活,晚上腾身睡女人,也就扎下根来。五叔就是跑腿子来的。五婶儿就是五叔嫖来的。五叔来伊力巴的时候二十五岁。黄河岸上的老家闹了洪水,家里死了个精光。活不下去了,跟了乡邻们逃了出来。跑腿子的也叫盲流,顾名思义就是漫无目标盲目流动——或干脆叫盲目流窜——的意思。那是一个早上,五婶儿到柴禾垛抱柴禾。一耙子下去,“哎哟”一声扒出个人来。这就是五叔。五叔饿昏了,冻昏了,钻到柴禾垛里待了一宿。五婶儿激灵了一下,也就镇静下来,因为那年头常碰到这种事。“你,你咋钻到柴禾垛里啦?”“俺是逃荒来的,实在走不动了,快饿死了,求大姐给碗饭吃!”五婶儿的脸微微一热。大姐?这人真会说话。那年她才十九。“你起来吧,屋里暖和暖和。”五婶儿说。五叔爬了起来,饿狗似的跟在五婶儿身后。五婶儿用葫芦瓢舀了半盆水,又拿了块猪胰子,放到五叔跟前。“洗把脸吧,看你那埋汰样儿,洗干净了再吃饭!”“唉唉!”五叔差点儿跪下。洗完脸吃饭!家里也没这样,八成这是做梦。擦脸的工夫,一股饽饽的香味虫子般地钻到五叔鼻子里。他忍不住地回头看,见炕上已摆上了一个四脚小桌子。一碗酱茄子,一碟咸萝卜条,一小笸箩苞米面大饼子放在上面。五叔手一抖,毛巾掉在地上。眼睛狼贪地盯在金黄的饽饽上,嘴里一阵发涎,他使劲地咽了一下。“来,吃饭啵,傻瞅啥?”说话的不是五婶儿,是一个五十来岁模样的老太太。这是五婶儿她妈。五叔狼一样吞起来。五叔还没觉出嘴里是什么滋味,篮子里的大饼子已见了底儿。五叔饿坏了,他三天没吃饭了。“行啦,别撑着,过阵儿再吃!娟子,领他到堂屋先歇着。”五婶儿叫娟子。五婶儿妈这样叫。五叔站起身。吃饱了肚子身形立时高大起来,还了本色。五婶儿吃了一惊,五婶儿妈吃了一吓。刚进屋时活脱像条死狗,怎的这会儿成了金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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