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关大楼上的钟声响了六下,声音飘过黄河,很湿润。
小毕将修理厂的大门刚锁闭,便听见了喇叭叫。在兰州,黄河北岸的滨河大道穿经市区,隶属于三一二国道,向西可以抵达敦煌,终点是乌鲁木齐。对一家4S店的修理厂来讲,这是黄金地段,生意火得烫手。一般的小灾小病,师傅们都懒得搭理,费工不说,还赚不来钞票。喇叭很烦,声音像破锣。小毕还未吱声,“教父”却像一道闪电,从车间里蹿出来,对着大门外狂吠。教父就这点好,冲锋在前,让小毕省心不少。
一条腿打了石膏,不利索。小毕杵在原地,冲外边喊,“下班了,去别的店修吧。”听见主人说话,教父不再吭声,拢在石膏大腿附近,嗅个没完。喇叭却很倔强,嘟嘟嘟,嘟嘟,三长两短。小毕恍然,呀,洪哥回来了。忙掏出钥匙,卸下一串链条锁,将门敞大。教父目中无人,追撵在车屁股后边,呲开牙,跃跃欲试的。小毕赶紧唤来它,揪起长耳,拎在半空中,教训说,“叫个屁!董事长来了,没眼色呀。”教父登时驯服了,仿佛它接到了一张洪哥的烫金名片。车停进院子里,洪哥下来,捧住火,慢慢在点烟。
小毕刚才走眼,多半是车的缘故。
细瞧,一辆老款的皇冠,灰尘锈死了,看不见本色。后窗玻璃上有一道裂痕炸开,车胎很瘪,保险杠也松松垮垮,发动机像打屁,一嗝一嗝的。以前,小毕还去洪哥家楼下的车库,给皇冠做过保养。这三四年,洪哥没提,小毕还以为皇冠早出手了。最近,小毕发现洪哥的车越开越烂,路霸没了,奥迪A6没了,大吉普没了,连前几天的广本都不见了。现在翻箱倒柜的,竟开出来这辆老爷车,跟他的身份太不符了。洪哥慢慢踱过来,往他的腿上瞅。洪哥问,“好点没有,石膏还没拆呀?”小毕回说,“这几天太忙,怕挂不上号,再说我也怕疼。”洪哥笑道,“改天闲下来,我陪你去,给你请一个漂亮的护士妹妹拆,你准保不喊疼。”小毕说,“笑话我,疼又不分男女嘛。”洪哥道,“难说!瞧你,脸红成了猴子屁股,心虚。”这时,教父不识好歹地咬住洪哥的裤脚,嗅见了危险似的,撕扯不停。小毕拉下脸,断喝一声。
“哪来的野狗呀?”
“捡来的。”小毕说,“来了一辆外地的凌志,修好走了,车主却忘了拉它。”
洪哥说,“干吗叫教父?”
“太老了,像电影里的演员马龙·白兰度。”小毕见洪哥不语,料想他肯定不知道这部片子。又说,“它能顶个人。一有风吹草动,比我还机灵。”洪哥扔下烟屁股,用脚踩灭了,开始拍肩上的灰尘。显然,灰尘是从皇冠里带出来的,在傍晚的光线中扑成团,罩在头顶,挺呛人的。光线仿佛一面镜子,照出洪哥的憔悴来,下巴都尖了,双颊凹下去,整个人像一个衣服架子。小毕跑回临街的展厅,烧了水,撮了点铁观音,准备泡茶。洪哥以前爱喝龙井,后来改口,对铁观音兴致颇浓。这一点,小毕最清楚不过了。掸完灰尘,洪哥才进了展厅,这是公司的纪律,不能违反。
展台上停着几大系列的新车,外国牌子。车身上流淌着一种静谧的光泽,比天鹅绒还柔软似的。洪哥问,“最近咋样?”“天太热,淡季,卖出去几台,但修理厂的生意不错,一天能接待十几个单。”小毕回说。洪哥端起茶,啜了一口,嫌烫,又搁了回去。见小毕局促的样子,洪哥笑说,“呃,我最近太忙,拉不开栓。”小毕说,“赌博不好,我斗胆劝劝哥,别再赌了,你脸色有点难看。”这话太呛人,但洪哥没反驳下属的话,鄙夷一笑。
“喂,最近和乔丽还好么?”
小毕点点头,玩着手里的一串钥匙,“她们厂里一直在加班,从三月份开始,连轴转,我都很少见到她了。”小毕一讲,鼻子都发酸。
“难怪你要值班呀,家里缺乔丽么。”
“哦,她还不知道我的腿受伤,没告诉她。”小毕稳住神儿,欣慰地说,“这样也好,等她加班结束后,我也就康复了,省得她操心。”谈起乔丽,小毕的心中总会有一个蜜团被戳破,流出隐秘的幸福来。这时,小毕忽然想起了什么,忙去了值班室一趟,捧回一大摞邮件,准备交给老板处理。洪哥拧了拧眉,样子倦怠,并不接。
洪哥说,“不用看,大多数是广告,你自己看着弄吧。”
“有一封是乔丽的。”小毕说。
“乔丽的?”
“对呀,从美国马里兰州发来的,前两天刚收到。”小毕俯下身,开始翻一堆信件。又说,“哥,你前半年不是告诉我,从美国寄来的写乔丽名字的信,要单独交给你么?”终于找见了,刚递过去,洪哥却用手臂格开了,还恨恨地说,“妈的,撕了。不,干脆烧掉吧,眼不见为净。”
小毕怔忡着。
洪哥没在意他的表情,点完烟,在展厅里视察了一圈。小毕泼掉凉茶,又续了水。洪哥说过,铁观音要趁热喝,烫嘴最佳,千万不可久泡。这工夫,洪哥进了一趟董事长办公室。出来时,竟换了一身衣服,T恤衫,料子裤。头发和脸都洗了,湿漉漉的,连下巴也干干净净,显然刮了胡子。洪哥问:“有好车没?”
小毕回说,“有一辆日产CT-R跑车,下午刚修好,说好后天来取车的。”又追加一句,“熔岩红!”小毕了解老板。洪哥喜爱红色,像他身上的那件T恤,看上一眼就感觉燥热。洪哥吩咐说:“哦,你开出来吧,我晚上用。”
“刚修好。”
“我没车了,车都输光了。妈的,最近手气背,一事不顺,事事跟我作对。”
小毕为难极了,“那个女人不好惹,万一碰见?”
“怕什么?修好了,开出去试一试,正常的。”洪哥口气笃定,下巴一挥,意思让小毕赶紧。忽然又改了口,抿嘴笑道,“算球了!你腿脚不利索,还是我去开吧,你忙你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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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舟的高明之处在于,他通过小说写出了人心的复杂。这也是一个叙事尺度的问题。在那些真真假假的叙述中,叶舟将价值判断和理性思考的空间留给了我们。
——吴义勤
叶舟的小说是心在云端笔在人间的小说,是丽日经天惊雷滚地的小说。他的小说有诗意但更有关怀,他的关怀不止是人性、人物命运或技巧技法,更重要的是,他在追问、质疑、批判中有终ji关怀。这个终ji关怀,就是对高贵的人类价值的守护。
——孟繁华
叶舟是中国文学地形图上的重要存在。他的小说既是西部的象征——广漠、强悍、狂飙突进,又有着东部的神韵——优雅、坚韧、柔情万种。
——李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