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剧审美与批评》:
以主题思想的“鲜明集中”,对文艺作品特别是戏剧作品进行艺术衡量和质量判断,至今还是一个相当流行的做法,诸如反腐倡廉主题、爱国主义主题、坚守诚信主题、舍己为民主题……这类可以用概念明确表述出来的作品主题,可谓“鲜明集中”“一目了然”。但创作实践证明,文艺作品一旦纯粹追求这种概念性主题的集中体现,作品的艺术性往往就要打折扣了,舞台上常见的那些矫情多、真情少,人物虚假的剧目,其中不少就是这种概念性主题的产物。
然而,当我们面对古今中外那些经典名著时却又是另一种情况,例如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曹雪芹的《红楼梦》,布莱希特的《伽利略传》,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曹禺的《雷雨》等,其主题至今也没有一个明确统一的说法,以致“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部《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事实上,这些经典类作品的主题是很难用“概念”明确表述清楚的。然而,恰恰是这种主题立意不那么鲜明集中,显得较为“宽泛模糊”,属于审美性主题一类的作品,更具有艺术魅力和永恒价值。
戏剧作品追求“鲜明集中”主题的悖谬,在于这类剧目的主题其实只是一个明确的思想观念。为了体现剧目主题即某个思想观念,必须围绕这个主题,按图索骥地进行合乎主题理念的内容编织和人物塑造。剧目中主要人物的言行、情感及其命运结局,必须以体现“鲜明集中”主题而进行设置铺叙,而不是由人物本身的欲望、动机与内在情感所决定。因为如果以人性人情主导人物的描写塑造,由于复杂的心理和错综的人格才是人的真实面貌,那些在特定情境中自然而然表现出来的人性现象,有不少绝对是不利于“鲜明集中”主题的体现,甚至是与之相悖的。因此必须滤去人物思想、言行、情感、性格中相关的异质杂质成分,包括像福楼拜描写包法利夫人偷情时的动人容貌情态,莎士比亚笔下的麦克白屠友弑君后的心理折磨、灵魂挣扎等一类极具审美魅力但却违逆道德伦理的人性表现。这样一来,追求主题“鲜明集中”的剧目,就无可避免地造成了人物的简单化概念化,以及剧目的寡趣无味和意蕴的肤浅了。
艺术的审美特性,决定了艺术作品的主题必然是较为“宽泛模糊”,特别具有感性色彩、直觉特点的,尤其是偏重于对人性(人性化)现象审美观照,以及对人生感悟交流的作品更是如此。
前者如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如果按照王子为父报仇这一悬念构成若干场戏,其中可能充满着斗智斗勇不乏紧张厮杀的场面。但莎士比亚接下来描写的王子不是去为父报仇,而是无所事事地耽于沉思,或装疯扮傻,或借演戏试探国王,或责怪母亲、劝说恋人,或对信仰与行动的价值怀疑,或诅咒人间罪恶,或叩问生存的意义和毁灭的价值……这一个个看似散漫的情节,聚焦的是王子心理冲突、灵魂格斗中表现出来的复杂与丰富至极的人性,因此很难说它体现了一个什么明确的思想观念(主题)。但莎士比亚创作提供的这一“有意味的形式”含蕴却非常丰厚,正如歌德所说:“莎士比亚多么无限丰富和伟大呀!他把人类生活中的一切动机都画出来和说出来了!”事实上,该剧目给予了人们巨大的解读空间和无穷的阐释力,让历史中的代代“今人”,不断地感同身受,遥想近思……哈姆雷特也成了世界文学艺术史上最有诗意、最动人和最有精神价值的艺术形象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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