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中国年度作品(微型小说)》:
罚 戏碑
凌鼎年
冒姓是小姓,但在古庙镇是大户人家。冒姓的祖上做过布政使,只是到了冒独秀这一代,冒家已家道中落,不复祖上的荣耀。
古庙镇坐落在弁山脚下,古木参天,绿树成荫。据说在明代万历年间古庙镇就有一条乡规民约:不准随便砍树,不经公议砍树者,重罚。由于这条祖上定的戒律,古庙镇的百年大树随处可见。
冒独秀在七十三岁这一年,天天叨念着“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他感觉自己的阳寿将尽,关于身后事,他说过:“人死如灯灭,子孙的事管不了那么多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他唯一牵挂的是他的寿材。说得更具体些,冒独秀看中了镇西头的那棵老柏树。说起来,那柏树是长在冒家的私有土地上,属于冒家的私产,但考虑到祖上定的规矩,冒独秀的儿子冒东来不敢胡来,准备在冒家祠堂召集乡里乡亲公议。
冒独秀知道后,竭力反对,说:“不成,不成,万万不成。必须先斩后奏,造成既成事实。重罚,重重罚,我都认了。我一辈子最后一点要求,万望成全。否则,我死不瞑目。”
老爷子都怎么说了,冒东来决定豁出去,冒回险。他叫上了冒家的几个身强力壮的子侄,在一个人人蜷缩在被窝里的冬夜,把树砍了。
等镇上的人发现,那棵两个人合抱不过来的柏木主干已运到了冒家的后院。为了以防万一,冒家连夜高价请了做寿材的师傅,就在后院开工制作。
柏木寿材做好后,冒独秀围着转了好几圈,咋看咋喜,越看越爱。他干脆爬进了柏木寿材,躺了下去,闻着柏木的清香,他竞舒坦地睡着了,做起了从未有过的美梦。
再说,冒东来发现不见了老爷子,到处找,找不见。冒东来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带着家人到了后院,往柏木寿材里一瞧,好家伙,老爷子睡得真香呢。大家哭笑不得。
正这时,镇上几个德高望重的前辈来到冒家,说要组织一场“吃讲聚”,来解决冒家私砍柏树的公案。那些老前辈的到来,惊醒了冒独秀。他一脸笑容地从寿材里坐了起来,向各位拱拱手说:“罪过罪过。老朽这辈子值了!”
说实在的,那些镇上的前辈,从内心来说,还是很羡慕冒独秀的,只是他们都不敢造次。
最后,冒东来在镇上的饭店摆了一桌,前辈们边吃边议,最后达成共识,决定:罚冒家请戏班子唱三天大戏。
冒独秀知道后,说:“认罚,认罚!”
前辈们说:“为了引以为戒,下不为例,还要立一块罚戏碑,把来龙去脉记录在碑,以儆效尤。”
冒独秀一听,连忙说:“不行,不行!那不是把我冒家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了嘛。”
可前辈们说,这是公议,改不得。
就这样,在被砍伐的柏树原址,竖了一块青石碑,用隶书镌刻着“罚戏碑”三个大字。下面详细地记录了清宣统二年,冒独秀违反祖规,私砍百年古柏树做寿材的事实,以及罚戏的史实……
这块碑竖立后,冒独秀耿耿于怀。认为这是冒家的奇耻大辱。不知是否与这块碑有关,反正不久,冒独秀就郁郁寡欢,两脚一伸,驾鹤西去了。他临终前,关照冒东来,一定要想法推倒罚戏碑,一定!
抗日战争时期,日本人为了在古庙镇的西头修炮楼,下令砍伐大树。古庙镇的老百姓知道后,群情激愤,去跟日本人理论,结果带头的几个人被打得头破血流。镇上几个老前辈一商量,决定有木料的出木料,没木料的出现钱,就算从外地采买木料,也不能砍伐树木。老前辈们还让日本人看了罚戏碑,侵华日军里有个中国通田上中佐,他对罚戏碑大感兴趣,竟然同意了以钱代砍,总算保下了那些古树古木。冒东来想毁碑,没有机会,只好作罢。
到了1958年大炼钢铁时,古庙镇也不例外,镇里镇外都建起了土炼钢炉,没有煤炭烧火咋办?砍树呗。于是,镇里镇外的大树都被砍了,那些遗老遗少痛哭流涕,悲恸欲绝,可大势所趋,个人的力量实在太渺小了,简直就是螳臂当车。
新中国成立后,由于冒东来家定的是小业主成分,同城市工人与农村的贫下中农不是一个阶层,不属依靠对象,冒东来有自知之明,夹紧尾巴做人。砸碑的事,只能埋在心底。
“文革”时期,号召砸烂一个旧世界,打倒一切封资修的东西。冒东来轧轧苗头,辨辨形势,觉得机会来了。他鼓动儿子冒建国参加了红卫兵,以“破四旧”的名义,把罚戏碑一砸两段,埋到了土里,总算了却了一桩心事。
去年,古庙镇来了位台商,在镇西头建厂房,在挖地基时,挖到了罚戏碑残碑,台商一看,这不是文物吗?决定修复后,再竖起来,作为一个景点。
不知这消息谁透露给了冒建国,这时的冒建国已经是省文化厅的副厅长了。他决心制止这件事。
谁知晚了一步,台商把这消息捅给了媒体,电视台来拍摄了,报社记者来采访了,报道很快都出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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