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政治学(2020年第二辑,总第六辑)》:
这与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日本一样。当年,麦克阿瑟对日本最大的贡献就是保留了天皇。当时的争论很多,天皇该不该承担战争的责任也变成了一个争议焦点。但许多人断定,如果把天皇拿掉,日本真正的文化复兴将毁于一旦,日本人缺少了这个精神支柱,它的复兴就会完全成为泡影。天皇万世一系,是日本的精神支柱、价值来源。日本人很大程度上是在天皇的象征统治下才真正实现了平等。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平等也没有绝对的自由,但是日本至少实现了相对平等。天皇一系沿袭了日本人真正的精神寄托和价值导向,而在中国这个问题就变得非常棘手。中国现在以政党政治来转换这个象征意义,但政党只是个政治组织,只是一套技术体系,它属于治理体系,并不具备象征意义。现在所强调的红色基因脉络没有一个传统意义上的文化正统性做支撑。文化传承的象征意义如何维系,这个问题仍然没有解决。我们用马克思主义作为中国的指导思想,也有一个很大的问题:马克思是洋人。如何将这一资源转化进中国的治理体系、统治体系里,目前还没有结论。
当前中国面临的另一个大问题是治理思路左右摇摆,没有统治思路。“中国文化很重要”,这一点近几年全社会都在谈,但是在具体举措上并没有实质性进展。如何把中国文化纳入当代的治理系统,目标也非常不明确。最近,我专门跑到曲阜去看祭孔大典。一帮剃着平头、穿着黑衣服的保安模仿港片里的样子,抬着花圈就往大殿上放,连个香都不敬。后面跟着的官员也穿着一袭黑衣,跟着一帮穿花衫的小哥一步步地走,然后在花圈前三鞠躬,就算完事了。这就是缺乏统治思维的结果。我们不能老谈技术层面的治理,得培养文化的感觉。文化需要有一个统系,有道统、政统之分。无论怎么安排,这个谱系应该是有规矩、有依据的。此外,我们还缺乏基本礼仪规范。如果你要敬孔,必须面对孔子的像念祝词,官员却背对着孔子念祝词,搞得像领导讲话,念完祝词后再一拨人一拨人上去献花圈。这是不是真的“敬”?“敬”是在什么意义上的“敬”?我们缺乏真正的统治的“统”的观念。这是我们的文化根基,这个观念如何纳入政治体系,非常重要。礼仪表面看起来是虚的东西,好像不实用,但当你真正把这套理念、这个系统建立起来,才能恢复文化根基,使观礼的人有敬畏之心。费孝通先生有一个非常著名的观点,认为中国的文化是习出来的。礼是习出来的,不靠文字,文字不一定有用,文字就是一种知识,但礼是一种传承方式。
然而,在当代中国,由上到下对礼的态度都非常暧昧不清。它的位置在哪里?这个统系在哪里?现有政权所接的是哪个统?都不明确。我非常理解,他们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解决这个问题。所以,现在比较常提的只是治理体系。治理是统治的外延形式,是统治的技术延伸和手段,但这不能作为立国根基。现在整体的政治还没有发展到重视统治、把统治和治理分开的地步——这是需要解决的大问题。现在仅谈治理有很大的弊端,比如一味地强调维稳,这完全是行政技术手段。虽然这在某种意义上很有效果,但这不能作为立国的根本,它并不能体现国家的价值、文化的根基。我们现在只是表面上尊崇国学,但是这和国家的统治脉络接不起来。比如,你到山东去看看,一会儿这个中心,一会儿那个中心,一窝蜂建立起来。本来曲阜早已是儒学礼仪的中心,现在又有了一个尼山世界儒教中心。花大价钱搞夜间灯光秀,完全像是个旅游项目。大家虽然弄了一些表面热闹的东西,但是对于国学如何与国家统治脉络接轨这种有根本性意义的问题,却完全没有概念,各说各的,没有搞清楚依托传统文化的统治谱系应该怎么建立起来,它与治理的区别是什么。
历史政治学下一步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建立起我们自身对统治的理解,而不是对治理的理解。治理是比较低层次的行政学的概念,比如地方治理、国家治理、社会治理……学界现在连篇累牍地在谈这些,但这仅仅是技术层面的东西,并不能在政治和历史理论方面有根本意义上的提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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