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孙长宁问不下去了。即使在孩子概念里,投降、叛徒也是最可耻的。
孙长宁从掌声和笑声中清醒过来。人们舒展、活动着四肢,重又开始劳动去了。只有他痴痴地站在梁老师的面前,既不走开,也不讲话。其实,他心里有许多话在翻腾着,可是他找不出一句话来表达这片笛声在他心里引起的共鸣,他的眼睛充满了复杂而古怪的神情:好像失去了什么,却又得到了什么。
这片在生活里偶然出现的笛声,使他丢掉了孩提时代的蒙昧——得到可爱的孩子的蒙昧!而自小在大自然里感受到的,那片混沌、模糊、不成形的音响,却找到了明晰的形象。在这众多热情、粗犷的听众里,却只对孙长宁成为一种必然。仿佛他久已等待着这片笛声。
梁老师被他的神情深深地触动了,问道:“你喜欢吗?”
他点点头。又何须说呢?
梁老师特地为他演奏起来。孙长宁的心重又被激动着,还是说不出一句话来。他苦恼了,皱着自己的眉头。突然,像是受到了什么启示,他撅着嘴唇,用口哨把梁老师吹过的乐曲中的几个小节重复了出来。他的脸立时放出光彩。这口哨比什么语言都更能表达他心里的感受。
发现孙长宁能那样准确无误地重复他吹过的几个小节,梁老师也兴奋了。他接着又吹出一个小小的乐段,仿佛在用石子试探着湖水的深浅。孙长宁依然准确无误地重复出来。梁老师激动得如同获得了意外的珍宝,赞叹地想道:这个孩子有着多么惊人的记忆和准确的音耳啊!凭着丰富的经验和洞深的眼力,他敏锐地意识到,这个孩子的身上,潜藏着一种还没有充分而明确地表现出来的才能!
他们的心,被同一种快乐和兴奋激发着,在这旋律的交流里,彼此发现着,了解着,热爱着。忘记了他们之间的年龄的差别,忘记了时间已经渐渐地过去。
孙长宁死活不肯回家了。还要上学呀!那又有什么关系!
伐木工人中流传着的许多对抗联的回忆,还有围猎熊瞎子的故事,这就是语文课;一根根伐倒的树木,这就是数学课;劳动里还有许多学校里学不到的知识。梁老师除了教他读、写、算,还教他吹那只魔笛。休息的时候,听梁老师为伐木工人演奏长笛。演奏常常是即兴的东西,伐木工人们往往从那动人的旋律里听到他们自己平时随随便便哼哼唱过的家乡小调,他们好像在这笛声中遇见了自己熟识的朋友,快乐而亲昵。
好像磁石似的互相吸引着。这一老一少,形影不离。孙长宁像爸爸和叔叔伯伯们一样,照顾着有病的梁老师。一点也不肯让他劳累。固执地干涉着这个年龄比他大几倍的、上了年纪的人。有时,为了使孙长宁欢喜,梁老师听任和迁就着他喜爱的这个孩子,仿佛他自己变成了一个比他还小的孩子——老孩子。但他常常隐瞒着自己的病情,却说:“我觉得好多了,适当的锻炼可以增强体质,帮助我战胜疾病!”他热爱着劳动,并不是屈服于压力。
在共同的劳动中,梁老师进一步发现,大自然的优美和劳动的、创造的快乐,给了这个孩子丰富的想象能力。许多简单而纯朴的旋律,并不经过什么构思,却不断地、随便地从他的口哨里流泻出来。当然,要使这样的旋律变成真正的乐曲,还需要他和孩子进行艰苦而持久的努力。他多么喜爱这个气质朴实的孩子,又多么珍惜这个孩子的才能啊!
他知道,生命留给他的时日已经不多了。他争分夺秒地把他留在世上的最后的时光全都用在孙长宁的身上。他相信乌云会散去,真理会胜利,真正的艺术将会流传下去。这个生长在遥远的林区里的孩子,一定会成为一个出色的音乐家,会的!
他从不迁就孙长宁的懒惰。为了一个小小的乐句,他会让他重复十几次,几十次。逼得孙长宁简直要扔掉那支可恶的长笛。因为它不肯听他的话,不是漏掉一个音节,就是错了节奏。
他对孙长宁说:“不错,你有天赋!可是天赋就像深藏在岩层底下的宝石,没有艰苦的发掘、精心的雕琢,它自己是不会发出光彩来的!”孙长宁重又拿起那支可恨而又可爱的长笛。唉,谁能理解这其中的快乐和苦恼呢?
他坚决打碎孙长宁的任何只从技巧着眼的企图。“这是浅薄!”他生气地敲着乐谱,“我要你表现的是艺术而不是单纯的技巧!你必须力求理解你要表现什么!理解,首先是理解!”
当他终于听到孙长宁能够完美地演奏一个乐曲的时候,隐忍着癌症带给他的疼痛,他微笑了——那么美的微笑,使孙长宁久久不能忘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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