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孤寺初遇一诺承君
柳外雕鞍公子醉,水边纨扇丽人行。
大殷朝建平四十年,又是一年岁初始,岐江畔水雾缭绕,氤氲出一派春日盛景。
赵弘瑀负手立于江岸之上,金乌东升,云蒸霞蔚,一阵江风袭来,湿润凛冽且夹杂着江水独有的腥气。他凝神静气,退去平日里嬉笑不羁的神情,黑亮的眼眸里也渐渐氤染了浓浓的雾气。
远处堤岸水榭,不知哪户官宦人家阖家赏春踏青,丝竹管弦声声脆,欢闹之声随风飘来,落进赵弘瑀的耳内,令他不由锁紧眉头。
这几日但凡出府,他便总觉得身后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一举一动皆在他人掌控之内,这让他十分窝火。今日好容易想躲开热闹寻个清静,怎奈江渚堤岸春风过处皆是人潮。他满怀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拍了拍踏云骓,准备离开。
这踏云骓黑身白蹄,通体油亮,四肢健壮修长,一看便是西域极品。此时,它似乎也是通晓了主人的意图,嘶鸣一声而后昂首挺立。
“公子!公子!”
刚一翻身上马,赵弘瑀就听见似乎有人在呼唤自己。他抬眼望去,远远见一个少年骑着马朝这里飞奔而来。
“公子!”少年勒紧缰绳,连滚带爬下了马,一把揪住踏云骓的辔头,“公子,您这神驹跑得也太快了,刚出城上了官道,奴才就找不见您了!”
赵弘瑀收起满腹心事,又恢复了富贵公子哥儿的顽劣脾气,毫不客气地揶揄道:“欢招,要怪就怪你那老马太慢,跟你一样磨叽。”
见自家主子又是一副要走的架势,欢招警惕地抓紧了辔头:“公子,您又要去哪里?奴才好容易追上您啊……舅老爷不在京中,东边那位府上的耳目众多,就等着抓您的把柄呢!咱们还是早点回去吧!不然被舅老爷知道了,奴才又要被臭骂一顿……”
欢招的一番话让赵弘瑀的心陡然一沉,他咬了咬牙翻了个白眼。
“想抓我的把柄?先追得上我的踏云骓再说!”赵弘瑀不耐烦地打断他,立马扬鞭凌空狠狠抽了一记。欢招本能地缩回手,手刚一松开,踏云骓便似羽箭脱弦般飞了出去。
顺着岐江官道驰行了十几里地,人烟渐稀。赵弘瑀舒了口气,勒缰徐行,下了官道,信步游荡。待他回过神来,已经到了一处山门前。
“明寂禅寺。好一幅遒劲的字!”赵弘瑀抬头望去,山门年代久远,已有斑驳。楠木的门匾上赫然刻着四个暗红色的大字,虽经时光侵蚀,却仍可见往日之神采。他犹豫片刻,翻身下马,将坐骑交给了山门外的小和尚,整了整衣襟便顺着石阶向上走去。
明寂寺是京城燕安南郊二十里外的一座千年古刹,它藏于燕平山中,又修建在思远崖上,从寺门到大殿有一段极其陡峭的山路。因为远离京城、山路难行,除了清修的僧人,很少有人会来这里。
清风徐来,山涧鸟鸣,赵弘瑀越走越是轻松畅快。他抬眼望去,却见前方不远拐角处坐着一个人,那人靠在路边的树根处,屈膝而坐,似是受了伤。
“你没事吧?”赵弘瑀三步并作两步蹦上台阶,蹲下身询问。
“没什么。不小心被绊了一下而已。”那人抬起头来,明明腿脚受了伤,双手却死死护着怀中的东西。
“要我帮忙吗?”赵弘瑀好奇地往他怀中看了看,以为是什么宝贝,没想到却是两只毛茸茸的雏鸟。
“能帮我把它们送回去吗?”那人看了赵弘瑀一眼,而后又仰头望向树冠。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赵弘瑀发现了树上的鸟巢。
“给我吧。”赵弘瑀小心翼翼地接过雏鸟,顿时觉得手心一片温热。自幼长在禁军之中,这点小事自然不在话下。他利落地飞身上树,手脚轻柔地将它们放回巢中,然后又轻轻拍了拍两只小家伙的脑袋,说了句:“可不要再摔下来哦。”
“可以了吗?”那人倚坐在树下,仰首焦急地望着他。
赵弘瑀眉峰一挑,轻轻一跃落下地来。
“它们没事了。”赵弘瑀拍了拍手上的灰,然后凑近蹲身问道,“你的脚扭伤了?还能走吗?”
“不妨事。”那人一手撑着树干,踉踉跄跄试图站起身来。
赵弘瑀一步上前扶住他,抬眼望了望云深山顶处,说道:“看样子还有不短的路程。山路难行,我背你吧!”
“不用了。”那人的声音干净通透,听在耳中很是舒服,“多谢这位公子,你还是先走吧,不要误了事。”
“我也没什么正事。这林子虽好,就是太静了些,一个人还真有点孤单,有人做伴反而热闹点。”赵弘瑀转过去蹲下身来,“来吧,我背你!”
“你行吗?”那人摇摇头。赵弘瑀虽然今日轻装出行,但那青靛色暗绣云纹的丝质衣料,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市价不菲。让这种纨绔子弟背着自己爬山,简直就是开玩笑。
赵弘瑀像是看透了那人的心思,不由得撇了撇嘴道:“放心吧!我可是个练家子!绝对摔不着你!”
那人见他如此坚持,也不好再推辞,说了声“谢谢”便攀上了他的后背。
那人很轻,赵弘瑀背着他不怎么吃力。只是这台阶着实太高,又被暖阳照了半日,身上不觉湿热起来。
“你出汗了。”那人伏在肩上缓缓开口。
“嗯,是有些热了。不过没事,背你还是绰绰有余。”赵弘瑀这话不假,虽然身为皇室贵胄,但他从小就跟着做禁军将领的舅舅习武,一点骄奢之气也没有,“对了,我叫齐瑀。背你这么久,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名字重要吗?”
“当然!我帮了你,哪天想起来去找你讨个赏钱,都不知道找谁去!”赵弘瑀一路行来,心情已经好了许多,此刻本想开个玩笑,却忘了背上还有个人,一挺腰差点把那人给扔出去。
那人慌忙拽紧了赵弘瑀的衣领,挣扎中碰到了受伤的脚踝,轻轻抽了口气。
这一拽倒是差点没把赵弘瑀给勒死。他憋得脸通红,停下脚步,大口喘着粗气。
“没事吧?”赵弘瑀稍稍平复一下,身子往前又伏了伏,让那人趴得稳些。
“没事。”那人摇头,二人又没了言语。
“洛清影。”
“嗯?”赵弘瑀微微转头,却看不到身后之人的表情,“你说什么?”
“没什么。”
“你叫洛清影?”
“你不是听见了?”背上之人似有愠怒。
“怕听错了嘛!”赵弘瑀大笑,“云起朱阙惊鸿翔,茕茕清影覆朝霜。好名字!”
说罢赵弘瑀却忽然停下脚步,略一沉吟道:“你是洛清篱的弟弟?”
“家父正是洛骁。”洛清影顿了顿,对于那个哥哥,轻描淡写绕了过去,“你认识家父?”
“洛太尉军功赫赫,威名远播,谁人不知?我只听过老太尉大名,未有荣幸见过本尊,有时间你领我看看啊?”赵弘瑀嘿嘿一笑,带过话头。
洛清影没有答话。二人各怀心事,一路再无言语。
“终于到了!”赵弘瑀气喘吁吁地踏上最高一级石阶。
“禅房就在大殿后面,我自己可以回去了。多谢齐公子相助。”
“哎,送佛送到西嘛!”赵弘瑀笑着说道,并没有放下他的意思,顺着小径来到后院一处禅房。
赵弘瑀推开房门,小心翼翼地将洛清影扶上卧榻,转身来到几案边,提起一只茶壶说道:“你躺好,走了半日也该渴了吧?我给你倒点水。”
身后之人并未答话。赵弘瑀倒茶的动作稍稍停顿了一下,然后猛地转过身来,却见洛清影正眉头微锁地审视着自己。
“你到底是谁?”
赵弘瑀挑了挑眉,眼眸闪烁片刻,然后又转回身去继续将茶水倒满。
太尉府的一桩风流旧事,成了朝堂上下的秘闻。
洛骁早年间与夫人琴瑟和鸣,恩爱非常。洛夫人生下长子洛清篱以后身染沉疴,流连病榻辗转一年多,撒手人寰。洛骁难忘旧日夫妻之情,不再续弦,独自一人将洛清篱抚养成人。洛清篱十一岁时便能百步穿杨,因而小小年纪便被破格提拔进入殿前司,效力于父亲麾下。
洛清篱初露头角,洛骁却晚节不保,与京城内的流莺有了暧昧,生下了一个儿子。洛清篱坚决不让这个血统不正的孩子入府,两人为此差一点父子恩绝。最后还是当朝皇帝陛下从中调解,情势才得以缓和。洛清篱同意让此子冠以洛姓,但前提是他必须寄身于明寂寺,青灯古佛了此一生。洛骁将孩子送到明寂寺的当晚,为孩子取名洛清影,意在希望孩子可以生活在暗处,不再被世人的目光所注视,平淡安稳地过完一生。
皇帝开了口,禁止朝中再提及此事,加上明寂寺人迹罕至,时间久了,知道这件事的人也渐渐少了。
所以,能知道他的名字的人,必定不是一般的官宦子弟。
“名字重要吗?”赵弘瑀转过身,扬着下巴盯着洛清影因为恼火而有些发红的脸。
“我没有刻意欺瞒。希望公子也一样。”
“好吧。”赵弘瑀凑到他身边坐下,将茶水递给他,眼中透出一丝狡黠,“那我就告诉你一人。”
洛清影抿着嘴,瞪着眼睛望着他。
“记住了,我叫赵弘瑀。”
“……”洛清影一愣,“你是……煜王殿下……”
“小心!”眼看洛清影手中茶盏将倾,赵弘瑀一把接了过来,“如假包换!本王背你上山,这可是你几世都修不来的福气。”
赵弘瑀有些得意,继而又低下声来:“不过我这次是私巡,你可不要告诉别人。”
洛清影微微蹙眉,盯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他曾从洛骁口中不止一次听到过这位当朝三皇子殿下的事迹。
煜王赵弘瑀的生母惠妃齐氏早年深得天子宠爱,一朝怀有龙种,分娩时却遭遇凶险,只留下嗷嗷待哺的皇子便含恨离世。由是,当朝皇帝对这个儿子便是又爱又恨。齐氏的哥哥淮安侯齐重卿时任虎贲将军,戍卫禁宫大内。齐重卿是个沉稳心细之人,害怕小皇子一个人在后宫孤苦伶仃惨遭毒手,便恳求将皇子带出宫来,养在侯府。天子同意了,并要求齐重卿以军人之规来教育他。
洛清影曾听父亲赞许过这位煜王殿下,行为大胆果敢,不似其他皇子那般骄纵。今日一见,当真是神采奕奕、器宇不凡。
刚想到这里,洛清影又隐隐有些不安。他虽身处荒野古寺,可对朝中的情势也略知一二。洛骁身为太尉,手握重兵,但他一直秉持中庸之道,从不涉足任何争斗。近年来太子赵弘嘉频频向他示好,有意拉拢,洛骁都装作糊涂推脱干净。太子监国,结党营私,将朝中弄得乌烟瘴气,引来不少怨言。赵弘瑀虽长于宫外,却仍是皇家血统,再加上淮安侯的威名,一些朝臣暗中支持起煜王来。可这位煜王殿下似乎对皇位并不感兴趣,一派武人作风,多了几分行侠仗义的江湖豪气,少了几分执掌天下的王者之尊。
洛清影如此思忖,神色渐渐沉了下去。
赵弘瑀也一样,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遇见太尉府的二公子。对于太尉府,他有着本能的排斥。且不说洛骁,单说那个洛清篱,虽在殿前司曾打过几次照面,可回回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让人浑身不舒服。
这个洛清影貌似也是个冷清性子,但相比洛清篱而言却又少了许多锋芒。赵弘瑀本想安顿好他便速速离去,不做纠缠,可没想到他竟如此聪明,只从一句话便对自己的身份产生了怀疑。
“好了,我也没有什么瞒你的了。”赵弘瑀拍拍大腿,站起身来,“不过你一定要帮我保密哦!”
洛清影抬头望着他,继而又瞥向一边:“今日多谢相助。”
见他一副别扭的样子,赵弘瑀不禁好笑:“你有心助雏鸟归巢,我又岂能见死不救?都是结善缘的事,不用挂在心上。”
见洛清影又是一副不愿说话的表情,赵弘瑀耸了耸肩,也不再说话。
正在二人尴尬之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洛公子,你在吗?”
洛清影挣扎了一下,赵弘瑀一步上前将他扶起来:“是觉明师兄吗?进来吧。”
禅房的门被推开,进来一位瘦高的僧人。他将手中的药箱放在几案上,然后双手合十说道:“方才听殿门值守的觉平说你好像受伤了,被人背了回来。慧远大师让贫僧过来看看。”
洛清影刚要答话,赵弘瑀抢在前面说道:“大师你来了就好!洛公子扭伤了脚,烦请你帮着好好瞧瞧。”
“好。”觉明蹲下身来,脱下洛清影的鞋袜,为他仔细检查。
赵弘瑀退开几步,看着洛清影,似笑非笑:“既然大师来了,我就放心了。本想一览思远崖的绝景,今日恐是错过了。你且好好养伤,过几日我会再来。”
天日渐暖,穆州却出了水患,百姓伤亡惨重,大殷天子崑帝着户部拨出银两安抚灾民。穆州知州却中饱私囊,私自克扣朝廷的赈灾款。一部分灾民忍受不了重重盘剥,索性聚义起事闹了起来,杀了知州,占了府衙。
崑帝大怒,派齐重卿率兵赴穆州彻查此事,抚恤灾民,镇压暴乱。
齐重卿不在京城,自然也就没有人时时审查赵弘瑀学问做得如何。他在府中待了几日,实在是快憋出病了。齐重卿临行之前千叮咛万嘱咐,要他一定老老实实待在府中,万不可惹出事端。赵弘瑀百无聊赖,又不敢去热闹繁华之地,思来想去,突然想起那日明寂寺中的巧遇。
洛清影的性子并不讨喜,可赵弘瑀却偏偏对他有种莫名的好感。或许是因为他和自己的身世过于相似,又或许是因为自己看不惯赵弘嘉和洛清篱那些人。总之,赵弘瑀觉得不能再将他一个人丢在那种荒凉的地方。
这一日阳光明媚,春风和暖,赵弘瑀骑着踏云骓朝明寂寺奔去。心中有了想办的事情,路程也变得远了起来。好容易到了山门前,却遇见了带着小和尚们清扫山门的觉明。
“齐公子,别来无恙。”
“觉明师父,我来看看洛公子。不知道他的脚伤好了没有。”
“公子来得可真不巧,洛公子今日不在寺中。”
“不在寺中?”赵弘瑀有些失望,“那日救了他,今日还想着找他要点赏银,人竟然跑了。”
觉明一听这话,不禁失笑:“赏银今日恐怕是要不到了,洛公子回家去了。”
“回家?”赵弘瑀眼睛一亮,“洛公子还有家?难道他不是贵寺的俗家弟子吗?”
“呃……”觉明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洛公子只是寄宿在本寺而已,并非本寺俗家弟子。至于他家住何处,贫僧并不清楚。”
赵弘瑀歪头盯着觉明的眼睛,暗自思忖。当初洛骁也只是将洛清影寄养在明寂寺,并没有强迫他皈依佛门,所以觉明说他不是佛家弟子应该不是妄言。
“既如此,那我改日再来。”赵弘瑀说完,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
展开
——月斜影清
少年把酒西窗下,也曾共渡生死劫,终落得深山古寺覆白雪,禅房内外不相见。自古无情帝王业,不离不弃只有心相连。
——木子玲
同命相怜的兄弟情,亦师亦友的师徒谊,荣辱相依的群臣义,生死守护的知己心,竟写得如此细腻深邃。
——朵朵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