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死亡这事儿更加缺乏经验的,则是即将承受子弹的犯人。但当杜湘东被带进专门看押死刑犯的“小号”时,却没听见里面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叫声。号房静悄悄的,仿佛里面的人正在收拾精神,攒足心力,等待着去展开一段不知路在何方的远行。来到最靠里的一间囚室门口,便看到了姚斌彬。他歪靠在墙角,也不抬头,在地面投下小小的影子。
杜湘东隔着栅栏叫了一声:“姚斌彬。”
姚斌彬这才缓缓扬起脸:“杜管教,你来了。”
声音平和,好像可以接受任何人来送他一程——这孩子算是明白叫“妈”也没用了。杜湘东硬逼着自己问:“你有什么话说?”
“没话。”姚斌彬继续平和地说,“我认罪,服法。”
“我是说……”杜湘东把脸往外扭了扭,又转回来,“我去过你家了,你妈挺好,吃喝都不愁,邻居也挺照应她的。我也问过你们厂的领导了,说你的事儿不会妨碍她的待遇……医药费的资金也快到位了,到时第一个解决的就是她。”
杜湘东感到自己正在进行拙劣的邀功。姚斌彬的嘴唇颤抖了起来,酷似鹿类的大眼睛闪了一闪,但那眼里终究没有眼泪。他说:“杜管教,我不怨你……你不必为了我这么做。”
杜湘东一震,回答道:“你怨不怨我,我都得把你抓回来,也都会去看你妈。”
“谢谢您。”
“需要我给你妈带什么话吗?”
“希望她把我给忘了。”
“还有许文革……假如我能见到他,你对他有什么说的?”
“希望他比我活得长。”
说完,姚斌彬站了起来,隔着铁门与杜湘东对视。那一刻,杜湘东只觉得姚斌彬的神态仿佛是在什么时候见过的:似笑非笑,坦然而又悲怆。这时走廊尽头传来了浩大而威严的脚步声,杜湘东和另外几位执行同样任务的工作人员不得不向后退开,看着武警依次打开铁门,把死刑犯们押了出来。今天执行枪决的共有七人,都是男的,姚斌彬的年纪最轻。
偏在这时,姚斌彬又做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当他被两名武警架着往外走去时,忽然身子往下一坠,滑脱了箍住胳膊的手臂。武警还以为这犯人像此前的很多犯人一样崩溃了、昏厥了,但低头一看,却见姚斌彬蹲下身,从地上捡起一根麻绳,想要捆到右脚的裤腿上去。裤腿捆绳子,这也是死刑犯特有的待遇,目的是扎紧底下的漏口,免得到时候屎尿倾泻出来。而此刻,姚斌彬居然还能察觉到麻绳松了,居然还想把它重新扎上。他的赴死是多么镇定,又是多么心思缜密。他即使死了,也不愿意遭到收尸的人的嫌弃。
然而这点儿愿望实现起来又是如此困难:麻绳两次三番地被他用左手捡起来,又在捆绑的过程中从他的右手指间滑落。他有伤,右手大拇指无法起到支撑作用,只能用食指和中指勉强夹住绳头,颤颤巍巍地试图穿进左手扶稳的环扣里去。掉了又捡,捡了又掉,负责押送姚斌彬的两名武警也终于不耐烦了起来。他们互相使了个眼色,同时弯腰,将胳膊重新插入姚斌彬的肋下,把他拎了起来。其中一个说:“时候不早了。”
这时,杜湘东便走向了姚斌彬。他蹲下身去,捡起那条死蚯蚓似的麻绳,绕到姚斌彬的裤腿上,打了两个环,拉紧。做完这件事,他站起来,与对方对视了一眼。那一刻,姚斌彬的眼神仍是平和的,但杜湘东心下悚然,两耳轰鸣。
…………
——《借命而生》
…………
几曲慢歌告终,坐着的换了一拨站着的,风一起,火苗又烧旺起来。这么热的天,三步舞也是费气力的。我坐下喝水,小花旦走过来,他讲,细姑娘,今朝运道好啊,人民公园的华尔兹女王亲自来教你哎。下趟毕业了,上班了,绝对要去出出风头,晓得吗?名师出高徒,腔势不要太好哦。他刻意的上海话带着还没褪色的口音。
真小花旦在旁边擦汗,拿的是一块方格纹素净布手帕,他忍不住笑了,阿巧啊,人家是舞池里厢跳,地方大,衣裳漂亮,阿拉水泥地皮里瞎踏两脚,有啥面孔讲出去哦。
真小花旦讲起道理来,假小花旦接不上话。
我转而问小花旦,你平时就在此地白相吗?
哦哟,白相的地方多唻。和平公园、曹阳公园、徐汇那边植物园,啥地方有场子,阿拉就到啥地方去呀。他讲得大声,掀起后排休息的人的笑。
上趟的地方呢?
你讲爱国路啊,我难得——
这时,那张熟悉的,实际上又很陌生的面孔走过来了。它理应拖着一个挥之不去的潮湿、灰暗和不愉快的长长影子再次与我相见,可是它并没有。
小花旦说,细姑娘,还认得吗?
阳光下的小彭和那个雨天里的很不一样。他看起来要老很多,寸头,黑色紧身短袖,有一点胡楂,更显出沉稳。他大概有三十岁,或许差点不到,总之绝不是携带杀马特气质的我的同龄人。太阳照下来,他的影子是很短促的。站在细长的真假小花旦旁边,他的身体也成了一只短促的倭瓜,敦实有力。
小彭讲小姑娘,好久不见噻,越长越漂亮喽。他的四川口音送进我耳朵,我发现自己毫无恐惧。那个昏暗的屋子我忘了,这一年,头发长了,剪了,长了,剪了,定海桥的一切早就烟消云散了。我像一个全新的人,和他展开自然的对话。
小彭讲他和小花旦准备在上海开一家舞厅,位置就选在虹口或杨浦,再往里就租不起了。他说到时候开张了定要喊我来捧场。我推说不会跳舞,去了很尴尬。小彭说,怕啥子,叫巧叔教你噻。
小花旦说,什么话,华尔兹女王在此地,还轮得到我来教什么教。真小花旦听了,直拿手帕捂着嘴笑。小彭也笑了。小彭笑起来,嘴角两边不断晕开小括号形状的褶皱,一对,两对,三对,这让我相信,他超过三十岁了。
于是真小花旦又带着我跳了一轮,他的汗迹被风干了,留下那张毫无瑕疵的荷叶面孔迎向我的眼睛,五官始终透露出无懈可击的端庄神态。原来比起乐声,我更容易从他翻动的睫毛中找到一种微弱的节奏,一步,两步,三步,走。小花旦和小彭也跳了起来。比起我和华尔兹女王的笨拙,他们看起来老练而默契,似乎故意在我的四周游走,打转,带着一种展示而非挑衅的得意。任何东西,风、日光、树叶,都无法拨乱他们稳固的发型和笑容。小花旦跳舞的时候,长久地持有一副标准到僵硬的笑容。这看上去很假,谁灵活的身体上会生出这样一个半开半闭的固定表情呢?可是看久了,又会觉得他是真的在笑。也许整个舞池里,在人们标准的笑容背后,都有另一个真的嘴巴在开怀大笑。它们高兴死了,笑得停不下来。而标准正是出于对大笑缘由的敬重。乐声四溢,盖过蝉鸣,盖过四下其他角落的吵嚷。这个角落不说话,显得单一而齐整。火苗蹿动,移步,转身,晃头,每个人搭着舞伴的腰肢和肩膀,安静地离开了燥热的地面,正在缓缓上升,上升。
我有点明白不做戏的好玩了。
我也有点明白小花旦刚来上海时,那些叉腰的照片是谁拍的了。
…… ……
——《小花旦的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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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绍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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