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辛自选集:一棵树旅舍/上海文学名家文库·40后卷》:
情何以堪
省电台在播送一条简短的百字新闻:整个黔南都在下雪,省城通往黔南各县的长途客车,由于冰雪覆盖了公路,统统都停开。已经买了车票的同志,请凭车票办理退票手续,道路何时畅通,请等候通知……
我被困在雁河场区政府的招待所里,整天守着炭盆烤火,无聊极了。床上的被子脏而潮,那条枕巾简直同抹桌布一样。想找服务员来换吧,连个人影子都找不到。幸好区政府有个食堂,每天我还能搭伙吃上三顿饭。可吃过饭我就无事可做了,下乡来的时候,为图轻便,我没带大衣,脚上只有这双半新旧的牛皮鞋,出去打个转转,恐怕半天就受不住了。
我只好缩在屋里,守着炭盆。提包里没揣稿纸,无法趁这空闲写点东西。总算还带了个采访本,不时地可把纷乱的思绪写下来,聊以自慰。
可这毕竟不是消磨时间的办法啊。我真盼有个人来聊聊,没人来,哪怕找得到一本书也好,厚厚的长篇小说,倒是可以消磨个两天两夜。吃饭的时候,我打听了一下,这个曾被评为文明乡镇的区政府所在地,没有新华书店,连个图书销售点也没有。
白天还容易打发些,到了晚上,那可真是活受罪。招待所楼上楼下的灯全关了,整幢楼房幽静得可怖。想早点睡嘛,一见那肮脏的、潮得发腻的被窝,我就厌恶得想呕吐。而那电灯泡,虽是二十五瓦的,可它发出的光,至多只有五瓦的亮度,混浊晦暗。
这已经是第二个难熬的夜晚了,大雪还在密匝匝地往下飘洒,一点也没停的意思。雪花扑满了窗户的玻璃,结成了白茫茫的冰凌。
表上的指针才指向八点十分,我的感觉却像是深更半夜一般。我已经不止一次地懊悔这回下乡了,为啥偏偏选在这大雪封山的几天里下来呢,早几天晚几天一点都不会碍事。可我……况且,说老实话,这次下来,我并没啥实在的收获,一看我的身份,区、县政府的秘书就给我介绍起情况来,这些秘书似乎什么都知道,什么问题都能够回答,等我回过头来静心一寻思,却找不到任何打动我心灵的东西。我怀疑这样的走马观花,究竟对自己的创作有点什么益处。
是我的耳朵过于敏感了吗?我听到招待所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而且这脚步声沿着走廊,响到我的门前来了。
“笃笃笃!”门上有礼貌地叩击了三下。
我兴奋起来,总算有个伴了:“请进!”
17~JTT,随着一股寒意扑进屋来,我看到一个年龄与自己相仿的男子,移步走了进来。
他头上戴一顶海虎绒的帽子,帽耳放下来遮盖着耳朵,身上穿一件雪花呢大衣,神态举止和衣着,一点也不像个乡政府的干部。我看他除下帽子拍打着帽顶、双肩的雪花时,感到他十足像城里人。
那么说,他也和我一样,是被大雪困在这里的,来住宿。也不对,他连个随身携带的小包都没有啊。
这会是个什么人呢?
他带着歉意朝我笑笑,把脱下的雪花呢大衣和海虎绒帽子随手往床上一扔,向我伸出手来:“我叫池冶民。同你一样,过去也是知青,上海知青。”
“那太好了,”我跟着报出自己的姓名,“我叫……”
他朝我一摆手:“别报了,我知道。听说你住在这儿,我特意来拜访你。”
“这么说,你是在这儿工作?”
“也可以这么说吧。”他微微一笑,清秀端正的脸上呈现一股令人捉摸不透的神情。
他显得比我年轻,长得很俊,身材匀称,面貌生动而又有股诱惑力。在典雅温和的风度与文质彬彬的气质里,蕴含着男子汉的旺盛精力和勃勃生气。
“你怎么……”我不无困惑地说,“怎么还会在雁河场这样的区政府所在地呢?我认识的知识青年不算少了,最差的也都在县城里混点事……”
“是这样、是这样的。”池冶民朝我神秘地笑笑,顺手从哔叽上衣袋里摸出一包“花溪”高级香烟,抽出一支递过来。我摆摆手谢绝了,他把烟叼在嘴上,点燃了,随即眯缝起一对深邃锐利的眼睛,似在考虑怎样提起话头。
这人找上门来,是想干啥呢?近几年来,经常有些当年的知识青年找我,要我替他们正在打的官司撑腰,或是申诉啥冤情,或是希望我帮他们在什么人面前说说话,写个条子,解决夫妇之间的分居问题。他呢,以他的衣着和神态举止来看,他不像是来提这种要求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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