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西贡的沧桑往事
异国他乡的羁旅生活
细微流淌的隐秘情感
《西贡往事》是“布老虎中篇小说”中的一种,共收录温文锦的《西贡往事》《哪吒,恋人》和《旅馆女孩》三个中篇小说。《西贡往事》获第五届华文世界电影小说奖。小说以越南西贡为背景,讲述了少女小碗是个单纯乖巧却隐隐有着叛逆心理的高中生,母亲和继父一直努力维持着重组家庭的温馨,但小碗始终觉得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高考失利后,小碗独自投奔远在西贡素未谋面的舅父一家。初来乍到的小碗与如谜一般的异国表姐阮扶贞共同生活,朝夕相处中,小碗慢慢了解到扶贞的几段情感经历……
一个雨天的傍晚,我拎着小如猫咪的行李袋敲开了那所房子的门。
房子有些黯淡,湿乎乎的药水味弥漫了整个房间。狭长的暗白色的横棱格木窗隐约透出的光映照了她的半边脸。她用有些嘶哑的声音唤我道:“进来吧。”
说的是中文。
放下行李袋,随着她穿过走廊去盥洗室洗脚洗脸。那么小的房子,走廊却长得惊人。脱了鞋,光着脚跟着她白色的奥黛裙裾走动时,直让人觉得像是穿过了沁凉的长颈鹿脖子。
我的房间在长颈鹿脖子的另一头。
“澡,你会洗?”
“会。”我说。
她的普通话不太标准,听上去像是另一国度的人讲的另一种语言,但我不知不觉就懂了。我用懵懵懂懂的普通话大声地回她,起初是两个词两个词的,后来是断断续续的短句子。
阮扶贞是她的名字。
洗澡的时候,打湿了刘海儿。我对着镜子将湿成一绺一绺的刘海儿拨到一边,而后涂上强生BB霜。
“走廊的灯,记得关。”扶贞站在门口像看白色空气似的看着我,然后消失在门后。
“好。”我的回答穿过暗夜的走廊无人听得。
这一带,奇奇怪怪的公寓和风俗店一家挨着一家,扶贞的房子就在最里面靠近山脚的地方。四周全是紧紧挨着的形如小盒子的寓宅,简直黏成一片。这一爿房子的建筑风格类似十九世纪的法国,天蓝色或是奶油黄的三角形屋顶很是常见,房门和窗户也大半装饰成粉彩色。
扶贞的房子有个狭小的院子,清早起来我蹲在院子里刷牙洗脸。院子里栽着凤仙花和天竺葵,以及仅有的一棵结实的黄檀树。每到放学时间,便有一群小学生挤过来,叽叽咕咕说着语调怪诞的越南语,扒在明黄色铁门上朝里张望。我才一只脚踏进院子,他们便一拥而散,又重新聚拢在其他家门口。我不晓得孩子们是否都这样嬉耍,还是仅对我们这个来了中国人的院子情有独钟。
对面的二层楼公寓,楼上住着一对年轻夫妇,具体有多年轻不晓得,只每天看着挂在细小阳台上的衣物裤衩和胸罩,宝蓝的、黛紫的,还有粉橘色和细花格子样,呼啦啦地甚是招展。有时会听到他们用越南话吵架的声音,但大部分时候,二楼窗户和阳台的门都是紧闭的,有斑斓的太阳花枝条像几近无人看管的儿童般垂到马路上来。
来这个家时,我没有同扶贞讲过我的事情,她也没问,自顾自地招待我吃饭。听舅娘说,扶贞这儿常接待亲戚朋友什么的,她都习惯了。“那孩子,打小就独自生活,晓得照顾人。”
“噢,那太好了。”我记得当时自己是这么说的。
可是,哪有一天到晚不理人的道理呢。
扶贞上班以后,我就一个人搬了凳子来到院子,在屋檐下看书。西贡的烈日甚是浓郁,明晃晃的,雷厉风行的日光像锯齿一样赫然把白日和阴影劈成两爿。 虽然蜷缩在屋檐的阴影里,可是看不了多久,太阳穴就会隐隐作痛,眼睛也酸酸的。
真傻啊,后来我就不那么干了。
刚来的第二天,扶贞问我吃什么。我都说可以。她说了句冰箱里有吃的,就不再管我了。感觉上她总在睡觉,早上我起来的时候她还在被窝,基本上是过了中午饭的时间才起床,盥洗室一通响后她的房间又归于平静。大概是从冰箱拿了点三明治或者法国长面包和咖啡,又回房去了。下午接近五点的时候她才化完妆施施然出来,拎着白色小兜,头发吹得像褐藻,对我说声上班去了就不见人影了。
“真不想来这里啊。”我看着扶贞的背影模模糊糊地想。可是一开始闹着要来越南阿舅家的不就是我吗?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母亲就催促我复习一年重新考试。“要是能去尽量远一点的地方,打工其实我也愿意。”我是这么对母亲说的。
可是现在,果真能够待在什么都没有的地方,清清白白地从头开始吗?
我不知道。
扶贞上班的时候,我曾百无聊赖地偷偷进去过她的房间。牙白色的床单被子叠得非常随性,乍一看像坨开过了花期的白水仙。梳妆台倒是很大,零乱地放着许多外国商标越南文字的粉底、唇膏、香水之类的,从包装和设计上看得出是几个有名的外国牌子,不过是由越南本地生产的罢了。扶贞似乎不怎么用护肤品,仅有一罐黄油和护手霜,干巴巴地摆在角落里,俨然失宠的狗。
啊,是那样的女人。我在床头柜的闹钟下方窥见一个红色包装的安全套,像是见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似的赶紧将目光移得远远的。
屋子里有股淡淡的烟味,不像平常男人聚集房间后留下的粗鲁刺鼻的香烟味道,闻起来淡腥淡腥的,像是被碧蓝的海水过滤的烟味。我想,那应该就是抽烟的女人身上常有的体味吧。
像烟啦、唇膏啦之类的,虽然现在还不怎么晓得,应该将来就会像扶贞姐一样熟稔的吧。
在这所房子待了快一个星期,我每天都把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打扫院子,给花浇水,用手拧干抹布将粉青色大理石地板来回地擦。用过的碗筷、案板小心翼翼地抹过一遍,马桶也认认真真地洗了,本想把窗帘也一并拆下来洗,可是竖长形的窗户实在太高了,只好放弃。母亲说,到了人家家里,要手脚勤快,嘴巴甜。可是,我做的这一切,扶贞都好像没有看到的样子。大概她就是那样一个生性大大咧咧的人吧。
“哎,还没睡?”
“没。”
扶贞终于同我讲了几句话,不过是打招呼而已。她推着突突作响的摩托车进到院子里,我开了门,才十二点不到,竟然回来得这样早。
“小碗,帮我拿一下包。”听到她用中文叫我的名字,我吃了一惊。来这里后好久没人这么叫我了,乍一听好像在叫别人似的。
“好的。”我应了一声,从她肩上卸下那只白色小兜。
“不,是那个。”她朝摩托车下方努努嘴。
“噢,是袋子。”我看见她的女式摩托车脚踏板里放着两个白色包装袋,拎起来一看,是印有英文商标的服装袋子。
“今天下班这么早啊。”我说。
她好像对我的问题不打算回答,把摩托车熄了火,卸下头盔,走了进来。毛茸茸的长鬈发被压出了印痕,有点像不成形的结缕草。
我跟着扶贞穿过凉凉长长的走廊,把包装袋拎到她的房间。
“放桌上就好。”她拧开梳妆台上的白黄色镜灯,开始对着镜子卸妆。先是摘下睫毛,接着擦掉口红,然后把头发盘了起来。
放下袋子,我在门口站了一小会儿。扶贞姐的样子,让我想起初中时候读过的言情小说里的女二号,通常那样的女人都有长长的鬈发、玲珑浮夸的唇和粉红色的脖颈。我想起那天在她房间看到的红色安全套,再一瞥,已经不见了。
当我正小心翼翼地把扶贞卸妆的样子从镜子中一点一滴烙入脑海的时候,她突然扭过头来说:“先去睡了吧,这么晚了。”
我点点头。她把妆卸到一半,眼角残存的黛蓝色眼影,有点像哭,又像蝴蝶死后多余的身体。
“有空带小碗你去海边玩吧。”
走出门的时候听见她这么说。
回到自己床上,我想着扶贞的样子,想着她突然热情有致地说起到海边玩那番话。到这里一个多星期以来,这也算是她说过的比较亲密的话了吧。扶贞的样子,同我之前认识的中国女孩完全不同,不管是相貌也好,身材也罢,完完全全一副娇柔得不得了的样子。比方说那天早上我吃过早餐后,躺在客厅的吊床上晃荡着看书,扶贞穿着睡衣忽然呼啦啦地从我身边跑过,看样子是要去门口拿什么快递,丰腴又细小的白色脚踝从我眼前一晃而过,接着又晃了回来。长这样子脚 踝的女人,真是羡杀人啊。什么时候起她会对我亲热起来呢?我想象穿着自己那套橄榄绿泳衣同她一起到海滩游玩的情景,不禁觉得温柔起来。
…………
西贡往事 /001
哪吒,恋人 /125
旅馆女孩 /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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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一种少女搁浅于南方异国,忧悒沉默却又感官打开某个“追忆”,某种慢速的时光之歌,写的暗夜芙蕖,摇曳生姿。非常美的一篇作品。用少女的视觉,旁观在胡志明市酒店上班的表姐,没有掉入任何通俗的老套,细微精緻的人情,隔著一道无声的障蔽,摸索着,感受着。是这次我阅读参奖作品中,艺术性*高的一篇。
——骆以军
虽以老西贡为背景,人生活细节与绝美人物交织,淡淡的诗意颇有画面感,场景氛围突出,加上舒缓的节奏与精细的文字,为文学电影的好题材,不管出书或是拍成电影,都是风格之作。
——周芬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