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词的艺术特征及美学史地位/中国诗学研究专刊》:
回忆是人的众多行为中的一种,文学写作更是离不开回忆。西方学者十分重视回忆在文学活动中的重要地位,很多学者超越回忆的心理意义层面,而视为本体性概念反复谈论。可以说,“艺术的生命之源是‘回忆’,艺术的本体是‘回忆’——这既可以看作西方最古老的诗论,也可以说是最古老的关于艺术中令人沉醉之物的解答了”。与此相较,中国“诗词中的回忆形成了一种鲜明的审美张力,其意象有着‘时间透视’的特点,是诗人审美经验中最为深刻的部分”。不过,需要补充的是,中国古典文论虽缺乏像西方那样话题史性质的回忆诗论的理论表述,但与中国诗论重直觉特点一致,在诗词评点中有关回忆诗学的论述还是极为丰富的。这说明,中西文学家以各自的方式关注了回忆之于写作的意义。
从文学的角度说,完全经验的东西给人现实感,而现实只有在记忆中才能形成,“各种现实的事物,都必须被想象力转化为一种完全经验的东西,这就是作诗的原则”,因此追忆对于写作具有普遍性的意义。而“生活与艺术”的关系也可以落实到“回忆与艺术”的话题上,其核心的问题是生命记忆与审美体验的关系,由此可以深刻把握艺术创作实践的特点。其中,“写作是由回忆产生的许多复现模式中的一种,但是写作竭力想把回忆带出它自身,使它摆脱重复。写作使回忆转变为艺术,把回忆演化进一定的形式内。”因此,回忆诗学并不重在往事的再现行为,而重在由写作所呈现的转型意义。回忆在不同的文学样式中所起的作用也不同:在叙事文学的传统中,回忆是最有力量的模式;在诗的艺术里,回忆就成了最优模式;对唐宋词人而言,“回忆不仅是词的模式,而且是词所偏爱的主题”,影响了词艺术的审美个性。
在近些年中国诗词的审美回忆研究中,学者们清楚地认识到审美回忆在唐宋词中的独特性。譬如,词调本是曲调,也是词的主题所在,唐宋词就有不少词调直接以回忆为主题的,像《忆秦娥》《忆江南》《忆仙姿》《忆王孙》《忆眠时》《桃源忆故人》《忆帝京》《忆闷令》《凤凰台上忆吹箫》《忆少年》《忆旧游》《忆桃源》《忆江梅》《忆东坡》等等。又如忆、记、梦等与回忆行为有关的词汇,在词作中出现的频率也极高。粗略统计,“忆”字在《全唐五代词》中就出现了116次,《花间集》中出现了37次,《全宋词》中出现了1308次。还有不少词作虽没有直接使用回忆字面词语,但像伤春悲秋、儿女情长、咏怀咏古等唐宋词的流行主题,或由绿肥红瘦、秋叶枯荷等自然意象追念生命的消长,或由斑斑点点的两性往事品咂情感的悠长,或由人生旅迹抒发种种缠绵悱恻的情思,主要就是以回忆为技法、模式和主题。
晏几道《鹧鸪天》云“醉拍春衫惜旧香”,王宷《玉楼春》(绣屏晓梦鸳鸯侣)云“多情只有旧时香”,而向子诬《鹧鸪天》(明月光中与客期)说得更直接:“追怀往事记新词。”可以说,词人对旧时心事有一种沉湎情怀,犹如余音绕梁,无法拂去。这既是词人个人的当下行为,也是唐宋词人普遍的创作特点:无数的新词都是词人在追怀往事中创作而成。但是追怀过去发生的事件不是词人回忆的目的,词人对旧时心事的怀念属于一种情感记忆。李泽厚说:“华夏文艺及美学既不是‘再现’,也不是‘表现’,而是‘陶冶性情’,即塑造情感,其根源则仍在这以‘乐从和’为准则的远古传统。”这段论述不仅指出了华夏文艺及美学的特点,而且揭示了须尊重对象固有规律的学术研究的方法论。以抒情见长的唐宋词是华夏“陶冶性情”艺术的一个代表,若从回忆作为词的模式及主题的角度说,情感记忆更宜于成为观照词体的焦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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