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67年5月3日，圣腓力节a

天一亮，我就要上路了。虽然蜡烛已剩得不多，可我还是想趁出发前写下几行字，不然的话，我永远都没有勇气去碰那本册子。曾经，我的手指摩挲着它背上的纹路，怯怯地轻启那木质的封面，却不敢在上面写半个字——这样的情形已经有20 次了吧！

我还记得，我的师傅约翰内斯b 在窗前举起它时，整个人是多么的喜悦。“看，马丁，”他对我说，“趁你的眼睛还好使，

a  圣腓力为耶稣十二门徒之一，他的纪念日为5 月3 日。

b  即约翰内斯·古登堡，西方活字印刷术的发明人。下文中的“古登

堡” 也是指他。

把每一页都好好看看。是不是很多地方都画着一个牛头？”

“看到了，师傅；头上还有一颗小星星呢！”

“你说得很对，这表明这张纸产自城南的一家磨坊，这是全美因茨a 最好的纸张。”“可牛头是怎么画上去的呢？”“工匠把一根黄铜线捻成需要的样子，塞进纸浆，

这样图样就嵌在里边了。”

“我本来还剩几张这样的纸，”师傅接着说，“当我得知你要离开的时候，我让装裱师把这些纸为你缝了起来。去吧，到那些自由的城市中去，到法兰西人的王国去，去和别的印刷师会合，把新的消息带回老古登堡的身边。

“别忘了，把你看到的东西写在这些纸上，把所有的都写上去……

“你知道，脑海中的事物一旦遗忘就彻底消失了……我的眼睛再也无法在烛光下阅读，我每天晚上只能静静地躺在黑暗中，努力回忆着我青春时期的岁a德国城市，位于莱茵河西岸。

月。妈妈的容颜和哥哥的笑容仍历历在目，可我们房子的样子却记不起了！父亲养了一匹黑马，双眸之间有颗白色的小星星。我那时可爱这匹马了，还老是要和它一起睡在马厩里。可它的名字我却想不起来了！无论怎样努力回想都无济于事！这个名字已经从我的记忆中溜走了。前些天有一回，我还试着回忆和我的家人离开美因茨的具体年份。我那时比你大不了多少。可到底是哪一年呢？1418 年？还是1419 年？我记不清了。

“我真后悔没有把我的人生都记下来。不然的话，我今天要重寻过去的时光就容易得多了……”

说完这些，他沉默了。

听着他说话，我的喉咙也哽咽了。我刚刚才意识到自己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在此之前，我只想过如何说服我父亲让我去学印刷，只憧憬过我未来的旅行，但却从未想到过我师傅。

是的，他有女仆帮他洗衣做饭，有主教定期来问候他。可到了星期天，有谁会来看他，跟他讲城里的新鲜事，听他讲关于书的事情呢？没有人会这样。我

突然感到很难过，我把双手放在他手上。

师傅的声音更加轻了：

“我亲自教授那些工匠印刷的技艺，可如今他们都去哪儿了？唉，如果我们的大主教们不打来打去，如果拿骚镇a 的长官不下令洗劫货铺关闭作坊，现在应该还有人陪我一起印书……

“我的学生里有一位最是天赋异禀。他叫尼古拉·詹松。马丁，记住这个名字。他是法国人，当时在图尔b 刻像章。差不多10 年前，查理七世，也就是现任法国国王路易十一的父亲，把他派到这里来学习新兴的印刷术。他到美因茨在我身边待了两年，然后就走了。我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你可以试着找到他，然后告诉他你是我送去向他继续学习印刷术的。”

“是，师傅，”我回答说，“但我爸爸要我在斯特拉斯堡c 的约翰内斯师傅那里至少待到冬天。然后再住到隔壁我叔叔，金银匠汉斯·格兰伯姆那儿。过了圣洛伦佐节a，我就14 岁了。就是成年人了，可以如我所愿到巴黎去奋斗了。我保证会在那儿找到尼古拉·詹松。”

a  德国城市，时为拿骚公国（Herzogtum Nassau ）的首府。

b  法国城市。

c  法德边境城市，现属法国。

“是啊，我都忘了你才这么小。马丁，你爸爸说得对。你每个礼拜天在我这儿已经学到不少东西了，你现在已经是一个娴熟的排字工人了，可离正确操作印刷机还有一段距离。

“斯特拉斯堡！我在那儿住了很久，也遭了不少罪。正是阿尔萨斯葡萄农的榨汁机启发了我，让我想到可以用同样的方法来印墨水。但我花了好几年才成功。我的活字不是太硬，就是太软。有时我半夜里都会醒来去试验新的金属组合。不过这些都是很遥远很遥远的事情了……

“对了马丁，我还有另外一件事……”约翰内斯师傅取出一个大大的木架，里面有好几个小格，塞满了金属小字。“这个排字字盘是你的了。这基本上是我以前所a圣洛伦佐为天主教圣人之一，纪念日为8 月10 日。

有的材料了。

“现在，你就走吧！再见了！”他说着，突然用力地把我推向门口。我连和他说声谢谢的时间都没有。我来到马路上，站在圣克里斯多夫教堂前，一手

拿着排字字盘，另一只手拿着日记本，泪水几欲夺眶而出。我转身来到布料店门前。老板娘艾德维姬夫人叫住了我：

“马丁，看来你要整装待发啦！那你是真的要离开我们了吗？”“我两天后走，也就是圣雅各a 节那天，艾德维姬夫人。”“我会想你的，孩子。你还不怎么会走路的时候，就在我的厨房外转悠讨小麦饼干吃了……”

她的话只说到这儿，因为这时一辆载着木桶的马车咕噜咕噜地经过我们面前，一个车轮撞上了一块石头，车上最前面的木桶掉了下来，滚到一只正在铺路石间寻觅剩食的小猪脚上，小猪尖叫着逃开，惊醒了a耶稣门徒之一，在西方的纪念日为5 月3 日。

艾德维姬夫人的猫，原本它还在阳光下打着盹呢……惊慌失措的猫又将一罐酒打翻在羊毛料上。艾德维姬夫人却没有骂它，而是尽情地大笑起来。

于是我也笑了起来。此前我只见过她忧郁的样子。

我也会想念她的。

我出生几个月后，妈妈就死了。13 年来，我和爸爸一直住在他工作的金银作坊的楼上。

四年前，由于战乱的缘故，好多金银匠都离开了，但我爸爸留了下来。他有五名同事和三位学徒。拿骚的主教阿道夫一直找他订好多玩意儿，而且容不得半点迟缓。就在上个星期，我爸爸还赶着完成两个圣体盒，一个精雕的小匣子和一个嵌着珍珠的十字架。

而我喜欢的是书籍。这是在学校里养成的爱好。我在学校里学习了拉丁文、德文还有写作。我还会法语，那是艾德维姬夫人教给我的，她是在奥尔良长大的。

有一天，学校的老师让我带一本书给约翰内斯·古登堡先生，我就是这样认识我师傅的。他给我看了他的活字……一年多来，我每个星期天都上他那儿。我想成为和他一样的印刷师。但直到复活节前，我爸爸对这些都丝毫不以为然。

“这印书的新行当不是太正经。你得像我还有你叔叔一样，成为一个金银匠才是。”每次我大着胆子向他说出自己的想法时，他都这么回答我。

接着，有一天，古登堡师傅上我家来了。我不知道他跟我爸爸说了些什么，因为爸爸当时把我送到作坊去了。但第二天，他就同意我到斯特拉斯堡的印刷师约翰内斯·曼特林a 那儿当学徒。

蜡烛马上就要灭了。我已经密密麻麻地写了两页纸，我从来没有写过这么多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