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童心(丛书名:国粹文丛)》:
臭牡丹
梅雨季刚过,地湿透了,天开始放晴。
我们在禾坪的空地上玩甲乙丙的游戏。长钉在孩子们的手中轮来换去。甲代表我,乙代表你,丙代表他。把长钉扎向湿地,扎稳了,就画根线把对方圈住,线由里向外,像螺旋般一圈一圈在空地扩大。被圈在里面的人如进了迷宫,逃呀逃呀,老是逃不出来。明明知道是游戏,可有些孩子居然哭了……
我们玩画圈圈的时候,臭牡丹就在我们身边妩媚而安静地开放。它不是牡丹,它也许是豆科植物,花有点像合欢花。针芒似的花瓣齐展展地向外温柔刺出。它的颜色艳丽极了,也复杂极了,由蒂向瓣,比彩虹的颜色还要多,色彩的过渡也比彩虹还要自然。
臭牡丹并不臭,只是气昧重而已。故乡安仁县的人老把气味重的东西称作臭。因了气味的原因,臭牡丹一开放,便会引来蜂团蝶阵,甚至无数不知名字的爬虫。那些样子丑陋、闪着光的爬虫在花蕊里走来走去,让我们看着好害怕。花也由此染上了一层神秘而妖邪的气息。瑶村没有哪种花会让我们觉得害怕,可面对臭牡丹,我们纯稚的心灵总会传出一种本能的悸颤。
那么美丽的花,为什么会散发出如此浓郁的气味?又为什么会招来那么多奇邪的虫子?这跟童话里美艳的女巫会有什么关联呢?
在童年很长一段时间,臭牡丹也许就是我们心中的花之女巫。我们不敢沾它。
后来长大了,偶尔在书上读到了“曼陀罗”三字,我心一惊,很自然就把它与故乡的臭牡丹等同了。我以为臭牡丹就是那种有着美丽名字的剧毒之花。但事实上并不是。很多年后,我在泰国某个植物园里见到曼陀罗这种植物,感觉非常失望。它的样子平凡得实在不配有这么美的名字,那么单调的几片叶绕着一朵平庸的花,甚至让人怀疑它的剧毒之实。
因了臭牡丹开花时浩大的声势,在瑶村生活的时候,我总觉得整个瑶村的五月都是臭牡丹的天下。雨季过后,我弱小的灵魂好像一直笼罩在它艳丽的身影和浓郁的气息之中。
是离开瑶村许多年后,我才发觉,臭牡丹其实只在我家南院的院墙周围生长。而当我发觉这个现象的时候,臭牡丹已在瑶村失踪了很多年。我家南院现在只剩荆棘遍地,杂草青青。院外的那块空地,也再没有小孩用长钉玩画圈圈的游戏了,一茬人有一茬人的游戏,那种幻人心智的游戏就这样随着臭牡丹消失了,并且也许再不会出现在下一代村童的生活之中了。
前天,我向年迈的父母问及臭牡丹的药性,才知臭牡丹居然是母亲新嫁瑶村时从外地带过来的……
得知这个消息,对我而言,那种惊讶是可想而知的。
母亲现在老了,心气也平和多了,跟一个普通的老妇人没有区别。有时我的声音大了点,她还会流出一脸委屈的泪。可在当年,初来瑶村的母亲却是一个精灵般的女子。她拥有妖柳一般的身材,迷花一般的容貌。中学毕业不久,很快成了村里的小学教师和赤脚医生。这样的人,要她嫁给小学二年级都没读完的老大粗,自是十二个不情愿。但那时外公贪图我伯父村支书的权威,硬让她嫁给了我父亲。
爱恨情仇,父亲在享受母亲的美丽和智慧的同时,也没少受母亲毁灭性的伤害。但这些都是上一辈人的事情,我这个做晚辈的也不必多说。
总之,自我母亲把臭牡丹带到瑶村以来,瑶村很多人的命运就都成了定数,我父亲的命运更像被画圈圈的长钉扎在那里一样,一动也不能动。若干年后,我接到妹妹的电报,从千里之外的异地赶回老家,看见号啕大哭的父亲,头脑里闪过的,居然是童年里那些被游戏弄哭了的孩子。在精灵似的母亲画的圈圈里,父亲怎么逃,也逃不出来,于是他哭了,并且是痛哭。
那么邪艳的臭牡丹,童年时有一天,我居然在无人的时候,心惊胆战地摘了一朵。我跑到屋后的溪谷边,用清凉的溪水将花蕊中奇怪的寄生虫冲走,然后将花放在胸口,在松风下的岩石上懵懂睡着了。
许多年过后,当我认真反思命运中的种种劫数,我才发现,一切好像都是注定了的,像梦魇一般无法摆脱。而童年时那个莫名的举动便是这一切因果的注脚。我也中了臭牡丹的邪,中了某些如臭牡丹般女子的邪。
臭牡丹,它带着巫性,是花之女巫。凡沾染过它的人,它就会把这人的命运写在时光幽暗的河流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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