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扎勒赫姆。远方
我把妈妈抱到厕所里。她就像一只失去知觉的小鸟似的，坐在马桶上，满心都是担忧，使得脸孔也扭曲起来。她常常便秘，用她的话说，这种痛苦程度比她当年生我的时候更加剧烈。在苦战十分钟无果后，她让我把她抱回到房间去。
“农场保不住了，”她又一次说起，“我在那里经营了足足六十年。而且我是那么喜欢在那里做农活。”
“八十高龄还在照顾小牛犊子。”我说。
“我照看了成千上万头牛犊、上万只小猪，给牛挤过奶，每天都要清洗挤奶机和脱脂器。”
“还要做家务。”
“捆粮草，掏土豆，收割甜菜。顶着炎炎烈日，冒着倾盆大雨。总是忙忙碌碌。”
“总也停不下来。”
“用俗话说就是：抱窝鸡带崽——可忙啦。我从来都没工夫出门，一切以牲口为先。”
“还有孩子们。”
“直到最后那几天，我还在开垦菜地。如今，我什么都做不了了。再也不能走路，再也不能起身，再也不能自己洗澡。”
妈妈伸手摸向她的肚子：“就连上趟厕所都不行。”
她凝视着我的眼睛：“我连哭都哭不出来。”她几乎失去了所有的机能，可眼下，这一点对她来说是最糟糕的。为了再次哭泣，她愿意耗尽全身上下所有的力气。
她坐在阳台边，目所能及处正好可以望见教堂尖塔上那尊巨大的金色圣母玛利亚雕像。由于雕像的表面贴了一层金箔，所以当地人称它为“镀金的玛利亚”。距离我们最后一次把牛群赶回牛棚，已经过去了几个月的时间。地面的的确确结过厚厚的冰，天的的确确下过皑皑的雪，妈妈也的的确确再也没能回到农庄里去。现在，她住在“农场康复中心”的一个房间里。这个康复中心坐落于圣尼古拉的农场路上，是南圣家庭的修女们经营的。在那里，她得到了修女和护士们温暖而又充满慈爱的照顾。
大半辈子里一刻也没有停歇过的妈妈眼下却被束缚在了轮椅上。从前的她总是精力过盛。骨质疏松症令她不堪其扰。她所有的骨头都已经严重钙化，每到冬天就会变得像芦苇一样脆弱。她摔了一跤，摔裂了她的膝盖骨、屁股和骨盆。那天早晨，我的哥哥帮她穿上衣服，然后去喂牛了。等他从牛棚回来时，却发现她倒地不起。他把她扶了起来，给医生打了电话。就在她被抬出屋子的时候，她支撑起身体，冲着他喊道：“我会回来的。”膝盖骨的手术失败了，至于其他部位，医生甚至动都没动。无论哪个部位都没有了愈合的可能。
“我今天早上已经拿到了所有的公文。”我说。
“嗯？”她目光呆滞地望向我。
“从名义上说，我现在是一名兼职的农场主了。也就是兼职农民。我拥有一家同样名为‘农场’的公司。我有一个农业注册标识号，可以从事这个行业了。”
她露出喜悦的神情，嘴角现出浅浅的微笑。她努力想要抑制，却是白费力气。若干个月来，这还是头一回。“你向来只知道把头埋在书本里。现在要当农民啦？” “是的，不过我对这方面只懂一点皮毛。”
“谁都不是一生下来就会当农民的。”
“只是临时的而已。就是为了把农场维持下去。”
至少在她的有生之年会是如此。这句话我没有说出口，可它确实是我最为真实的想法。在维持她的农庄和她的土地的同时也从事写作。终于，我重新同到了圩田。
妈妈由于腹痛而呻吟起来，她急着要去上厕所。我用轮椅把她推到洗手间里。等她上完厕所，我闭着眼睛，匆忙按下马桶的冲水按钮。回到阳台边的专座后，她忧心忡忡地问我大便的颜色。我哑口无言。
“很多吗？”她继续追问。
我保持着沉默。
“我可是你的妈妈呀。”她嚷嚷起来。她无声地哭泣，脸上没有一滴眼泪。这是我从她挤成一条线的眼睛和抖动的肩膀看出来的。
“是的，妈妈，确实很多。非常非常多，妈妈。多得不得了，妈妈。”
“去吧，”她松了一口气，平静地说道，“到我们的农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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