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寮小史·鸳鸯小印/民国通俗小说典藏文库·程瞻庐卷》:
小小一个茶寮,倒是人海的照妖镜、社会的写真箱。茶博士揩台抹凳,都已完毕,闲坐炉边,袖着两臂,自言自语,发泄他满肚皮的牢骚。他的说话且慢发表,但凡作小说的,都有一个常套,提笔便道,话说什么省什么县,发生一桩什么事情。现在小子竖起笔来,便没头没脑地乱写,既没有说明什么省,也没有说明什么县,人家评论起来,说得好便是脱去町畦、标新立异,说得不好,便是信笔乱涂、全无着落。实则小子却另有一番用意,只因书中所叙的事,无论什么省什么县,都可以常常遇见的,小子若说定了地点,倒像着了痕迹,横竖空中楼阁,尽是子虚,不妨逞我胸臆,随便谈谈。所有书中的人名都是假设的符号,例如代数式中的哀克司槐哀,只算个未知之数。列位看官的雅署,倘与书中人名偶合,幸勿心存芥蒂,悻悻现于颜色。费无忌,长孙无忌,尔无忌,我亦无忌;蔺相如,司马相如,名相如,实不相如。
小子既已交代清楚,再说那茶博士喃喃自语道:“呀!当当当地不是打了三记钟吗?常来的老茶客,都到哪里去了?寿眉房里怎么静悄悄的,连半个影儿都没有?”
旁有卖报童子正在那里折叠报纸,听着笑道:“听你说话,我可想着一支山歌来了,我来唱给你听:‘一爿茶肆冷清清,两个堂倌活死人,三把铅壶洞洞滚,四方桌子铺灰尘。’还有五六七八九十,我可记不清楚了。如今半个茶客都无,不是冷清清吗?你袖着手无事可做,恰似新鲜的活死人。三把铅壶,果在那里洞洞煎滚。四方桌幸而没有一些灰尘,要不是呢,件件桩桩,都可上得谱了。”
茶博士心中正纳闷得什么似的,听了童子一派取笑的话,立时恼羞成怒,嗖地立起身来,一拳打去。亏得童子脚快,没有打中。茶博士无可泄愤,便把他叠好的报纸顺手一挥,抛散满地,口里喃喃骂道:“小鬼头,你敢取笑老子,且试试老子的拳头滋味,管叫你全副脊筋变成拍碎的绿豆饼。”
童子见茶博士动了真气,便也不肯相让,一口气赶到炉边,要想去推翻他的铅壶,却被茶博士当胸拖住,喝道:“小鬼头,你当真要同老子作梗……”
话没说完,隐隐听得几声痰嗽、一阵履响。茶博士便改变论调道:“好小子,同你玩玩,当什么真?茶客来了,见着成什么样儿?”
童子无奈,弯着腰,噘起着嘴,自去收拾报纸。那时,肆中早走进两位茶客,一位是老者,苍黑面庞,撇着几绺短髭,年纪在五旬左右,长袍方袖,顾视清高。一位是少年,戴着吒力克眼镜,衣履翩翩,却也一表非俗。两人走入内厢,沿窗坐定。老者见报纸撒了一地,便向少年说道:“轶千,这真叫作斯文扫地呢!”
轶千笑了一笑,尚没回答,茶博士见是老茶客,怎敢怠慢,端着两壶寿眉茶,摆在桌上,撮着笑脸,向老者道:“张先生,今天来得迟了。”
老者点了点头道:“今天小学校里开会,这里的老茶客都去瞧热闹,我们瞧得不耐烦,才到这里来坐坐。”
茶博士道:“开的什么会?”老者道:“唤作鹦鹉会。”
茶博士道:“这名目很稀奇咧,什么运动会、提灯会,我都瞧过,单有鹦鹉会,不但没有瞧得,并且没有听得。张先生,你可讲给我听听?”
老者拈着短髭良久良久,只是含笑不语。茶博士不得头绪,便搭讪着走去了。正是:
鹦鹉能言,不离飞鸟。口虽便便,心岂了了。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