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章最后,想请教野上女士谈谈至今还未曾聊过的小国英雄先生。一般认为,黑泽导演以团队方式撰写剧本,核心人物就是小国英雄。可以跟大家谈谈小国英雄吗?
野上 我记得最后一次和他见面是在中野区的宝仙寺,去参加牧野雅弘导演的告别式。那是1993 年10 月的事了。那时和你(植草信和,本文采访者)两个人一起送小国先生回东京车站。小国先生当时其实是想去火葬场的。满心以为自己大老远来到东京,会听到“真是劳您大驾大老远赶来”之类的欢迎辞,没想到事与愿违,因为是个不认识的年轻人担任主持,所以告别式虽然一直在进行,却始终轮不到小国先生讲话,他应该很失望吧。和牧野雅弘导演的交情又那么深厚!在东京车站乏善可陈的食堂里,三个人一起喝着啤酒之类的。小国先生真是可怜啊。
参与告别式的人,以及工作人员也都是一副“那个人是谁啊?”的样子。
野上 你说的没错。所以说,我们在东京车站开始喝酒之后,一直没办法开口说要回去了。最后跟他说“是时候该回家了”,感觉把他赶回去似的,连买车票的时候都是这样,我把手伸进小国先生怀里,从他脖子上挂着的钱包里取出现金说:“用这个来买车票哦,可以吗?”才帮他买了车票。
还一直叫着“小雅、小雅”呢。
野上 应该是有很多话想跟小雅,也就是牧野雅弘导演说吧。之前和他见面,记得是1979年在京都的“石原”,那是黑泽先生每到京都必住的旅馆,当时也把小国先生找过来一起见了面。那时候小国先生也是一直对黑泽抱怨说:“你真好,还有工作可以做。”“我都没什么钱”之类的。黑泽就回他说:“你继续写就好了,继续写吧。”明知道他已经不能写了,还一直对他说“写吧!写吧!”。
在《影武者》之前,两人的相处情况如何?
野上 黑泽先生从来不会对小国先生恶言相向,当然,讨论剧本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他是武者小路实笃先生的弟子,对基督教、英美文学和侦探推理小说又有很深的造诣,是博闻强记型的人。所以,黑泽总是说“小国最懂了”,很信赖他。
有一段时间小国先生也是铆足了劲赚钱的。不管是绿波一座(古川绿波)的喜剧,还是长谷川一夫的时代剧“钱形平次捕物控”系列,他都写了。可说是在旅馆里闭关振笔疾书的当红编剧呢。那样的华丽年代实在令人难以忘怀。
1984 年,筹拍黑泽明的《梦》前夕,我收到一封来信。小国先生蜗居在滋贺县乡下的独栋住宅,写信埋怨:“人生中第一次陷入贫穷(反正早晚又会成为富豪的嘛),所以,这次没法送小野喜欢的礼物,请见谅。”读完信真是让人难过。
信里写的“开始阅读《百年孤独》”令我感到讶异,事实上当时加西亚·马尔克斯曾委托黑泽拍摄《族长的秋天》,或许有人跟他提过这件事。看得出他有兴趣挑战的。
我忘了什么时候曾去小国先生的独栋住宅拜访过。因为他和长谷川一夫很熟,跟我聊到以前长谷川的艺名叫作林长二郎,被千本组的手下划伤了脸等故事,仿佛是他亲眼看到的。真是有趣哪。
林长二郎和两位朋友步出片厂时,千本组的手下在手指间夹着二片剃刀,冷不防地上去用剃刀划伤他的脸,然后跳进旁边的水沟逃逸。听说林长二郎捂着脸,大叫:“镜子,快给我镜子!”据说是听现场亲历者说的。那时曾是那样的年代呢!
那时候,小国先生在玩乐方面非常厉害的,我是从京都旅馆的工作人员那儿听来的。
在黑泽作品里,两人共同合作的最后一部剧本应该是《乱》吧?
野上 黑泽先生与他合作的那时候说:“小国已经不行了,他写不出来了。”曾经有此传闻,说黑泽把小国找去他御场殿的别墅一起写《乱》的剧本,结果,小国先生竟然从别墅跑掉,说是两人一言不合就吵了起来。我也是从黑泽口中听到他说:“小国已经写不出剧本了。”小国先生相当了解日本电影的黄金年代,豪气地尽情游戏到最后,这是他留给我的印象。
围绕两人之间关系,有一个印象深刻的传闻,说是小国先生针对《红胡子》说的一句话,让黑泽先生备受打击……
野上 黑泽先生每次拍完电影,总是很在意小国先生的反应。我觉得这应该足以证明,黑泽先生很敬重小国先生。有关《红胡子》的人物设定,原作者山本周五郎曾跟黑泽先生说:“红胡子是个内心受创很深的人。”而小国先生很凑巧的一句话,也讲出了他内心的忧虑,才会刺伤到黑泽先生的情感。
那句话究竟是……?
野上 他说:“三船感觉不大对。”
那是什么意思呢?
野上 当时我不在现场,并不了解他真正的意思,但曾听黑泽先生说:“小国跟我说了哦,三船感觉不大对。”就这个角度而言,小国先生确实也影响了黑泽先生。
具体来说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野上 我认为红胡子,也就是“新出去定”这个角色,并不只是三船先生所理解、诠释的,一个豪放磊落的汉子,应该是更为复杂,从言行举止无法判断内心真正想法的角色。
但三船先生,完全是按照黑泽先生的导演,以及剧本(由黑泽明、小国英雄、井手雅人、菊岛隆三共同编剧)所写的内容来诠释红胡子这个角色的,不是吗?
野上 没错。虽说是我个人臆测,我觉得小国先生的言外之意在于,黑泽先生的导戏功力,并没有让红胡子这个角色展现出微妙的深层人性部分。
的确是,印象中红胡子那句“对于大名、有钱人,我就会收取天文数字的诊疗费,我就是这么坏”的台词并没有好好咀嚼消化过,也没有在影像上升华、表现出来。
野上 也许小国先生想说的是,那等于只是用台词“说出”主角的性格罢了。
我想起一件事来了。野上女士曾在《袅袅夕阳情》的剧本刚出炉时,送去给小国先生对吧。在那之后,我(植草)曾前往小国先生家采访他关于剧本的感想,他说“那个剧本不行”。问他为什么,他跟我说了他的感想: “这剧本里没有恶的因子发酵,假设在众弟子之中没有设定一个恶的因子,以剧情来看就会显得薄弱,无法反映现代的情况。”
野上 因为《袅袅夕阳情》这部戏表露了黑泽先生的内心愿望:“希望世界变成这个样子。”所以片中没有出现任何反派角色。可是,小国先生却没有把他告诉你(植草) 的感想也告知黑泽先生。
这是当时我从小国先生那儿听来的,说大家窝在旅馆里一起写《恶汉甜梦》的时候,《来到清水港的男人》制片打电话到旅馆说:“牧野雅弘导演在抱怨了,快点过来帮忙。”于是小国先生就冲出旅馆去安抚雅弘的情绪,说是自从他加入黑泽剧组以来,雅弘那家伙就很嫉妒他。
野上 小国先生是个重情义的人,收了许多弟子,喜欢人家称呼他“老师、老师”,喜欢豪气地说“让我来解决吧”。不过,黑泽明一直以来就不喜欢这种老派的电影人作风。
野上女士在《等云到》里写道,胜新太郎把大家带到祇园的茶屋请吃牛排,回途中黑泽先生埋怨了半天:“我不喜欢,这种场合感觉真是不舒服!”黑泽先生的想法,从这里就看得出来了。
野上 黑泽先生原本就对艺伎这玩意丝毫不感兴趣。胜新先生和小国先生很爱艺伎的厚重白粉味,他是很排斥的。同时,黑泽先生对太执着于金钱的人,也非常感冒。本来,关于钱的事,大家一定会多多少少感兴趣,说到底,和菊岛隆三先生之间争执的原因,似乎也是同样的问题。
说句题外话,创作《用心棒》里的桑畑三十郎和《椿三十郎》里的椿三十郎这两个角色的是菊岛先生,有此一说吗?
野上 编写剧本的阶段我不清楚,但角色创造应该是黑泽先生本人的想法哦。《椿三十郎》的原作应该是山本周五郎的短篇小说《日日平安》吧。而且,我认为那个角色活脱脱就是黑泽明本人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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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有一种“人种”叫作“电影人”,活在今天已经不多了,野上照代就是。
——朱天文
去看野上照代奶奶,她的叮嘱我记住了。
——贾樟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