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宫寻梦
甪直旧称甫里,在苏州古城东南五十里,坐落吴淞江之南,正当江流环抱处。郑文康《思诚斋记》说:“苏城葑门东去一舍许,有沃壤焉,曰甫里,茂林阴翳,平畴环绕,清江浸其后,室庐数百家,烟火相接。虽古聚落,米粟布帛鱼虾蔬果之饶,过于山川野县,矧无官府轮蹄之轇轕,心目爽豁,民不作伪。自唐天随子肥遁其地,甫里之名,遂闻于天下,不求闻达者,亦多隐其间。”时至如今,那里的风物景象依稀还在,就以水乡古镇作号召,即使不是春秋佳日,也游人如织。
然而在二千五百多年前的春秋后期,那里的水土和聚落情况如何,如今已很难去推想,只知道吴王阖闾、夫差曾在那里建造离宫别苑。
阖闾使专诸刺杀吴王僚,篡夺王位,既勤政,又节俭,在诸侯中是有名的。《左传·哀公元年》记子西说:“昔阖庐食不二味,居不重席,室不崇坛,器不彤镂,宫室不观,舟车不饰,衣服财用,择不取费。”然而至其晚年,作风一变,《吴越春秋·阖闾内传》说,阖闾让太子夫差屯兵守楚,“自治宫室,立射台于安里,华池在平昌,南城宫在长乐。阖闾出入游卧,秋冬治于城中,春夏治于城外。治姑苏之台,旦食*山,昼游苏台,射于鸥陂,驰于游台,兴乐石城,走犬长洲”。任昉《述异记》卷下说:“木兰川在浔阳江中,多木兰树。昔吴王阖闾植木兰于此,用构宫殿也。”槜李之战,阖闾阵亡,夫差继位,《左传·哀公元年》记子西说:“今闻夫差次有台榭陂池焉,宿有妃嫱嫔御焉。一日之行,所欲必成,玩好必从。珍异是聚,观乐是务,视民如雠,而用之日新。”《国语·楚语下》记蓝尹亹对子西说:“今吾闻夫差好罢民力以成私好,纵过而翳谏,一夕之宿,台榭陂池必成,六蓄玩好必从,夫差先自败也已,焉能败人。”当夫差败越夫椒后,勾践偕大夫范蠡来吴为质臣三年,夫差释怀放归。勾践回国后,一方面发展生产,另一方面阴谋亡吴,《越绝书·内经九术》甚至具体为文种的亡吴九术,其中之一就是“遗之巧匠,使起宫室高台,尽其财,疲其力”。故在阖闾、夫差时代,建造了姑苏台、馆娃宫、南宫、宴宫、长洲苑、水精宫等宫室园囿,几乎都在太湖东岸的山水间,在吴淞江流域今甪直一带,则有阖闾浦、吴宫、梧桐园等,它们的规模如何,建筑构架又如何,文献记载甚略,不但无可考证,即使去作一番想象,也有点脱脱空空。
先说阖闾浦,在陈湖之东。浦者,既是水道,亦指河岸。彭方周《吴郡甫里志》卷十六记道:“阖闾浦,即阖闾离宫也,在甫里西南,一名合塘,为苏松水路之要津。”在我想来,当时战争频礽,阖闾在那里驻扎水军,他去巡行视察,也是必然的事,因此后人便称之为阖闾浦。由于地处江乡深处,前去访游的人不多,最早的诗咏,已在元末明初。倪瓒《归阖闾浦》云:“极目烟江尽头,屈指摇城渡口。世人不理曲肱,自饷黄鸡白酒。”又《寄卢士行》云:“阖闾浦口路依微,笠泽汀边白版扉。照夜风灯人独宿,打窗江雨鹤相依。畏途岂有新知乐,老境空思故里归。拟问桃花泛春水,船头浪暖鳜鱼肥。”虞堪《阖庐浦》亦云:“阖庐浦口画船开,兴逐秋潮海上回。霜树露花红窈窕,梵宫仙馆碧崔嵬。南飞越鸟双双过,北带吴山隐隐来。欲把一杯观浩荡,乘风樯舵苦相催。”沧桑变迁,历史无情,哪里还会有一点遗迹。
再说吴宫,当为夫差所建,自乡都制度建立后,那里便是吴宫乡所在。初唐时,卫万来游,吴宫早已灰飞烟没,他就在相传故址的临水地方,想象吴宫的殿台钟鼓,想象吴宫的珠帘美人,作《吴宫怨》一首,咏道:“君不见吴王宫阁临江起,不卷珠帘见江水。晓气晴来双阙间,潮声夜落千门里。勾践城中非旧春,姑苏台上起黄尘。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真是吊古情深,语极凄婉,末两句尤其神韵天然,为人称绝,后被李白偷去,写入《苏台览古》。晚唐汶阳人刘沧,曾漫游齐鲁、吴越、荆楚、巴蜀等地,也曾来到这里,有《吴宫怀古》云:“吴苑荒凉故国名,吴山月上照江明。残春碧树自留影,半夜子规何处声。芦叶长侵洲渚暗,蘋花开尽水烟平。经过此地千年恨,荏苒东风露色清。”他还有一首《长洲怀古》,长洲即长洲苑,在太湖水东一带。至唐万岁通天元年,析吴县东隅置长洲县,长洲县与长洲苑并无关系,两者相距至少七八十里。当时甫里隶属长洲县,一个远道而来的旅人,总以为长洲苑在长洲县范围内,便以此为题而作,诗云:“野烧原空尽荻灰,吴王此地有楼台。千年事往人何在,半夜月明潮自来。白鸟影从江树没,清猿声入楚云哀。停车日晚荐蘋藻,风静寒塘花正开。”真含无限伤今吊古之意,眼望寒塘日晚,风犹昔日之风,花犹昔日之花,而楼台终归无有,惟有“野烧空原”而已。金圣叹对这首诗很推重,《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甲集七言律》卷七下评道:“此落手七字最奇,意欲先写‘空原’直空到尽情,便只荒荒一点芦荻亦不留存,都付野烧尽烧作灰。夫而后翻手掉笔,焕然点出‘吴王’、‘楼台’四字,使人读之,别自心眼闪烁,不复作通套沧桑语过目也。”
晚唐陆龟蒙,在甫里钓游终隐,自然关心吴宫的事,策杖漫步于田塍,架艇泛游于河岸,翻读典籍,问询长老,终一无所获,于是作《问吴宫辞》,小序说:“甫里之乡曰吴宫,在长洲苑东南五十里,非夫差所幸之别馆耶?披图籍不见其说,询故老不得其地。其名存,其迹灭,怅然兴怀古之思。”尽管陆龟蒙没有找到吴宫的遗迹,但还是写了一首《吴宫怀古》,诗云:“香径长洲尽棘丛,奢云艳雨只悲风。吴王事事须亡国,未必西施胜六宫。”
至于梧桐园,梁任昉《述异记》卷下说:“梧桐园在吴宫,本吴王夫差旧园也,一名鸣琴川”。范成大将它记入《吴郡志》时,漏了一个“鸣”字,成了“琴川”,于是就有人认为梧桐园在常熟。
在我想来,如果说梧桐园在甫里,本来只是吴宫的一部分,因古乐府有云:“梧宫秋,吴王愁。”也就进入情景交融的境界,文化内涵便大大增加了,使它从吴宫概念中分离出来,成为一处独立的古迹。
梧桐园是有点故事的,据《吴越春秋·夫差内传》记载,说夫差将兴九郡之兵进伐齐国,一日,至姑苏台,白日假寝,做了一个梦,醒来很有点惆怅,便对太宰伯嚭说:“寡人昼卧有梦,觉后恬然怅焉,请占之,得无所忧哉。梦入章明宫,见两?蒸而不炊,两黑犬嗥以南嗥以北,两鋘殖吾宫墙,流水汤汤,越吾宫堂,后房鼓震箧箧,有锻工,前园横生梧桐。子为寡人占之。”伯嚭回答:“美哉!王之兴师伐齐也。臣闻章者,德锵锵也。明者,破敌声闻,功朗明也。两?蒸而不炊者,大王圣德,气有馀也。两黑犬嗥以南嗥以北者,四夷已服,朝诸侯也。两鋘殖宫墙者,农夫就成,田夫耕也。汤汤越宫堂者,邻国贡献,财有馀也。后房箧箧鼓震有锻工者,宫女悦乐,琴瑟和也。前园横生梧桐者,乐府鼓声也。”夫差听了很开心,但心里还有点不踏实,便召王孙骆来问,王孙骆不肯答,推荐公孙圣。公孙圣对夫差说:“臣不言,身名全。言之,必死百段于王前,然忠臣不顾其驱。”便以实言相告:“臣闻章者,战不胜,败走傽偟也。明者,去昭昭,就冥冥也。入门见?蒸而不炊者,大王不得火食也。两黑犬嗥以南嗥以北者,黑者,阴也,北者,匿也。两鋘殖宫墙者,越军入吴国,伐宗庙,掘社稷也。流水汤汤越宫堂者,宫空虚也。后房鼓震箧箧者,坐太息也。前园横生梧桐者,梧桐心空,不为用器,但为盲僮,与死人俱葬也。愿大王按兵修德,无伐于齐,则可销也。”夫差听了果然大怒,将公孙圣缚解蒸山野地,让豺狼噬食,还愤恨地说:“豺狼食汝肉,野火烧汝骨,东风数至,飞扬汝骸,骨肉糜烂,何能为声响哉。”
“前园横生梧桐”,乃夫差梦里所见,可见梧桐园是吴宫的前园,既有前园,自然有后园。据《吴越春秋·夫差内传》记载,夫差十四年,即公元前四八二年,太子友见伍子胥忠而被杀,伯嚭佞而专政,便想劝谏父王。一天,太子友“清旦怀丸持弹,从后园出而来,衣袷履濡”,夫差很奇怪,问他为何浑身都湿透了,太子友回答:“适游后园,闻秋蜩之声,往而观之。夫秋蝉登高树,饮清露,随风撝挠,长吟悲鸣,自以为安,不知螳螂超枝缘条,曳腰耸距,而稷其形。夫螳螂翕心而进,志在有利,不知黄雀盈绿林,徘徊枝阴,欲啄螳螂。夫黄雀但知伺螳螂之有味,不知臣挟弹危踯,蹭蹬飞丸而集其背。今臣但虚心志在黄雀,不知空埳其旁,闇忽埳中,陷于深井。臣故袷体濡履,几为大王取笑。”太子友说的,也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故事,那是妇孺皆知的。从这故事里,可知道吴宫的后园里,高树参天,绿荫匝地,这为早期园林史研究,提供了史料。
前人咏梧桐园,很有一些佳构,王宾《梧桐园》云:“七月交秋未变秋,轻轻一叶下枝头。君王不在当时悟,直到凋残后始愁。”杨基《梧宫夜》云:“桐阶白露下,湿萤光炯炯。铜盘烧蜡黄,秋衾梦魂冷。粉泪铅华滴,云鬓秋蝉整。何处玉銮声,芙蓉叹孤影。”高启则仿古乐府,作《梧桐园》云:“桐花香,桐时冷。生宫园,覆宫井。雨滴夜,风惊秋。凤不来,君王愁。”相传梧桐园中还有一口古井,佚名《甫里志·古迹》记道:“琵琶泉,在吴王梧桐园内。”并引闺秀郑允端《题吴宫古井》诗云:“吴王废苑千载馀,尚有寒泉一掬清。巧匠凿成推引手,断弦牵出辘辘鸣。涓涓多似江州泪,轧轧疑如出塞声。一曲难湔亡国恨,空留古井不胜情。”这应该是后世好事者的傅会,苏州不少地方,都有吴王和西施留下的遗迹,琵琶泉也不止一处,据范成大《吴郡志》卷六记载,郡治通判厅,“西有琵琶泉,小丘嵌岩,曰西施洞,皆传为往迹,泉清冽,可酿酒”,那是当不了真的。
相传梧桐园坐落在甫里塘北的枫庄,清人许名崙有《梧桐园吊古并序》,诗序说:“甫里枫庄吴宫乡者,实吴王夫差梧桐园故迹也。余尝慨然曰,兹固旧游地耶,何寂寞若斯也,亦能如苎萝村畔尚有石上青苔,堪令凭吊客低徊否。时值九月,偶过其地,第见白云遍野,黄草盈地,牧笛数声,农歌四起。欲问红粉馀芬,绮罗剩香,不可复识矣。嗟嗟!物换星移,风流云散。亭台丽景,只绕寒烟;粉黛美人,遂成黄土。昔年歌舞,今日黍禾,世遐人遥,引为陈迹。凄其冷落,鲜有过而问焉,并不若馆娃诸迹,暮鼓晨钟,落花流水,虽梳妆弗再,响屧无声,然犹赫赫在人耳目,咸指之曰,此梳妆亭也,此响屧廊也。覩香径之红兰,盻荒台之绿柳,未免有情,无不为欷歔凭吊而感叹悲歌者。此则沦落荒郊,野老田夫,往来踯躅,安得常邀骚人顾盼乎。”这里固然也是古吴遗迹所在,却遭遇冷落,甚至渐渐被人淡忘,自然也是有原因的。
战争就像是个噩梦,当硝烟散尽,金戈铁马远远而去,这里成了一片废墟,残墙断垣,野草夕阳,只听得秃鹫那凄厉的叫声。
过了许多年,在吴王宫苑的废墟上逐渐有了人家,由于这里是水道汇聚之处,人们从四面八方而来,人家越来越多,当这个聚落铺展到几里方圆时,就被称为甫里。
二○○九年二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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