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劼人精品选》:
追念刘士志先生 于今将近四十年了,然而每每和几位中学老同学相聚处时,还不免要追念到当时的监督——即今日之所谓校长——刘士志先生。
至今我记忆犹新的,还是和刘先生初次见面的那一幕。时为光绪三十四年,我刚由华阳中学戊班,为了一个同班学生受欺辱,不惜大骂了丁班一个姓盛的学生一顿,而受了监督陆绎之,教务冯剑平不公道的降学处分——即是将我南华阳中学降到华阳小学去——我愤然自行退学出来,到暑假中去投考四川高等学堂附属巾学的丁班时,冈了报名的太多,试场容不下,刘先生乃不能不在考试之前,作为一度甄别的面试,分批接见的那一幕,刘先生是时不过三十多岁,个儿很矮小,看上去绝不会比我高大。身上一件黄葛布长衫,袖口不算太小,衣领也不太高,以当时的款式而论,不算老,也不算新。脑瓜子是网的,脸蛋子也近乎网,只下颏微尖。薄薄的嘴唇上,有十几二十茎看不十分清楚的虾米胡,眉骨突起,眉毛也并不浓密。脑顶上的头发,已渐渐在脱落。光看穿着和样子,那就不如华阳巾学的监督与教务远矣!他们不但衣履华贵,而且气派也十足。刘先生,只能箅一位刚刚进城的乡学究罢了!不过在第二瞥上,你就懂得刘先生之所以异、乎凡众的地方,端在他那一双清明、正直、以及严而不厉、威而不猛的眼光上。
其时,刘先生坐在一张铺有白布的长桌的横头,被接见的学生,一批一批的分坐两边。各人面前一张自己填写好的履历单子=刘先生依次取过履历单,先将他那逼人的眼光,把你注视一阵,然后或多或少问你几句话,要你投考哩,履历单子便收下,不哩,便退还你。有好些冈为年龄大了点,被甄别掉了。有一位,好像是来见官府的乡绅,漂亮的春罗长衫,漂亮的铁线纱马褂不计外,捏在手上的,还有一副刚卸下的墨品眼镜,还有一柄开寸兴的朝扇,松三把搭丝绦的发辫,不但梳得溜)匕,而且脑顶上还蓄有寸半长一道笔直的流海。刘先生甚至连履历单子都不取阅,便和霭的向他笑说: “老哥尽可去投考绅班法政学堂。” 这乡绅倒认真地说:“那面,我没有熟人。” “我兄弟可以当介绍人的。” 就这样,在初试时,还是占了四个讲堂。到复试结果,丁班正取四十名,备取六名,就巾年纪最大的,恐怕要数我了,是十{二岁。其次如魏崇元(乾初)虽与我同岁,但月份较小。在榜上考取第一名,入学即提升到丙班,第二学期义升到乙班的李言蹊,或许比我大点。而顶年轻的如魏嗣銮(时珍)、谢盛钦、刘茂华、白敦庸、黄炳奎(幼甫,此人有数学天才,可惜早死。绰号叫老弟。)、杨荫垫(樾林)等,则为十三岁。周焯(朗轩,民国元年后改名无,改字太玄而以字行)虽然块头大些,其实也只十三岁。如以籍贯而言,倒是近水楼台的华阳县籍,只有两个人,我之外,第二个为胡嘉铨(选之);成都县籍仅一个人雍克元。
四川高等学堂附属中学,是光绪三十三年秋季开办的,第一任监督为徐子休(后来通称徐休老,又称霁同先生),招考的甲乙两班学生,大抵以成都、华阳两县籍居多,而大抵又以当时一般名七绅以及游宦世族的子弟为不少,个个聪明华贵,风致翩翩。丙班学生是光绪三十四年春季招考的,刘先生已经当了监督,如以下班学生为例,可以知道丙班学生也大抵外州县人居多,也大抵山野气要重些。刘先生对于甲、乙班学生的看法,起初的确不免怀有一种偏见——虽然他的儿子也在乙班肄业,总认为城市子弟难免近乎浮嚣,近乎油滑,所以每每训诫丙、丁班学生,一开头必曰:“诸君来自田间……” 刘先生对待学生的态度,在高等学堂那方面,大概也无二致,就我们这方面言,的确是光明、公正、热忱、谨严。学生有一善可纪,一长足称,总是随时挂在口上。大概顶喜欢的还是踏实而拙于言词的学生。至今我们犹然记得刘先生常常嗟叹说:“丙班之萧云,丁班之胡助(少襄,是时也才十三岁)吾深佩服!……”(胡助后来在陆绎之代理监督时,不知为了一件什么小事,因要拿几个学生来示威,遂没缘没故的同别的五个学生,一齐被悬牌斥退,大家都知道胡助是着了冤枉的好人,陆绎之之所以未能蝉联下去,大概于这件错误的处分上,也略有关系,因为学生们不太服了。)但是一般桀骜不驯,动辄犯规的学生,刘先生也一样的喜欢。这里,我且举几十例。
……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