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对等的爱中抽身而去◆苏小彩您好，尹先生，请签收您的EMS我叫乔麦，今年23岁，女，双鱼座。我是个邮差。一年里三分之二的时间我都穿着墨绿色的制服奔走在千篇一律的大街小巷，风大的时候，我会很不情愿地戴着那顶看起来很煞风景的绿帽子。也许和同龄的女孩子比起来，我的日子乏善可陈，可我觉得这样很好。至少我有很好的胃口，很好的体力，以及很清醒的方向感。按照不成文的惯例，邮差送信，只按两次门铃，可我会多等上几秒钟，按上三次。因此我总是没命地骑车，把时间节省下来等房主开门。复兴街的人，都知道我。他们笑眯眯地叫我，小麦。一种平凡而生机勃勃的植物，一个平凡而生机勃勃的昵称。复兴街的尽头有一个小花园，花园后面，是一间半旧的小公寓，号称复兴街最昂贵的公寓。尹大志就住在此处，他在家里画图纸，他是建筑设计院的宠儿，不用天天上班。我之所以记住他并不是因为他有多帅，只是他开门的速度总是惊人，好几次我的手还没摁到门铃，门就已经开了。来自上海的EMS，几乎每周一份，用脚指头想也知道，这是他女朋友寄的。因为他那个爱寄EMS的女朋友，我得以每个月见到尹大志四次。他没有一次穿同样的衣服，真是个讲究的男人。这一天的EMS特别大份，我抱着沉甸甸的盒子站在尹大志门口，可门铃摁响到第三次，依然没用动静。那一刻的我忽然没有任何根据地坚信，他一定是出事了。于是，我开始猛踹着防盗门，对着可视对讲电话大喊大叫。尹大志确实出事了，当防盗门被撞开那刻，满屋子的煤气味扑面而来，他睡在躺椅上，神情安静。小孩，别动，让我靠一会你的肩膀那几日，小城报纸的大头条都是勇猛女邮差破门拯救自杀男青年的事情。我一下子成了红人，成了N市邮政部门良好形象代言人。尹大志就比较惨了，破产失恋自杀，什么倒霉的词汇都用在了他的头上。所以当我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很落魄，拖着大包的行李从35号小洋楼里走出来，穿的还是几日前的那件灰色衬衣。等我送完信回来，他还蹲在原地，一地的烟蒂。我摁着车铃从他面前驶过去，他叫住我：“喂，你等等。”我连忙刹车，他并不看我，慢悠悠地抽完最后一根烟，然后把一个大盒子塞进我怀里。就是出事当日我送去的EMS，盒子还贴着胶布都没开封，我说：“干吗？”“给你吧。”“你都不看看这里面是什么？就给我？”“不要拉倒，我拿去扔了。”“我要！”我一把抢回来，死死抱住，不要白不要。迟疑了片刻，我问：“你身体好点了吧？”尹大志眯着睛瞟了瞟我：“你还真多管闲事。”后来他在工地上找了一份工作。他从建筑设计院的宠儿沦落到普通的设计师，要跟班查工地，常常一泡一整天。蓝色的背心，黄色的安全帽，皮肤已经晒得黝黑，他坐在一块空地上和民工们一起大口吃着盒饭，完全被打回了原形。尽管这样，我还是一认出了他。我跑过去拍他的肩膀，他转头，光却停留在我的手腕上。我不好意思地摇摇手链：“合适吧？你送的，呵呵。”尹大志站起来，撂下一句话：“难看死了。”他耷拉着肩膀走进工棚，我们之间横着一片冰凉的钢筋水泥。我再没有虚荣地去戴尹大志女朋友不要的金银首饰，每日送完信我就会去市场买母鸡，炖满满的一罐，分一半给尹大志，反正顺路，我做好事学雷锋。那些工友一看到我就会咧着嘴笑，然后大力地喊尹大志过来，他们说，你的妞看你来了。我笑得很窘迫，提着汤跟在他身后一路小跑。他在工地边缘的树荫里停下，抱胸看着我：“你又带的鸡汤吗？”“是呀是呀，你这么辛苦是要好好补补的。”尹大志坐下来，看我帮他盛汤：“你一直这么多管闲事吗？”说完拿过碗豪迈地一饮而尽，当他再次回过头时，我忍不住大笑起来：“你流鼻血啦！”尹大志疑惑地用手去擦，很不能面对现实地说：“不是吧，对着你这样的小孩，我流鼻血？”我拿纸巾帮他擦，尹大志忽然按住了我的手，把头靠在了我的肩膀：“别动，让我靠会儿。”他的声音低低的，倒像是一个受伤的小孩。尽管知道我只是在做好事，可那一刻，我仍然像被点了穴道般，电流倏倏通过全身，呼吸变得异常紧迫。看，我哪儿也没伤到，我还能跑我约尹大志去看电影。他特地理了发，衬衣洁白如初，没有一丝褶皱，站在影院门口，挺拔而骄傲，像童话里的王子。我一步一步向他走过去，有点感动，眶湿了。过马路时，发生了一起小小的车祸，色迷迷的我，倒霉地被一辆摩托车撞倒。车主死活要带我去医院，可是，为了准时赴约，为了和我喜欢的男生看电影，我拼命拒绝：“看，我哪儿也没伤到！我还能跑！”我大步跑远。黑乎乎的影院里，我才慢慢感觉到膝盖处的疼痛。尹大志说：“你怎么了？”没等我回答，他大大的手臂已经圈住我的身体，他开始吻我。我不知道半年前的青年才俊尹大志的手掌是怎样柔软高贵，我只是真切地感受到这一刻的他，手掌粗糙但温暖，带着坚定，不容我退缩。他说：“小麦，其实我一直想对你说谢谢，谢谢你救了我，不然我的生命里，就会错过你。”故事已经到了尾声，四周的女孩子发出了隐忍的哭声，我是最动情的观众，哭得那样嚣张。她长得很像给那个熟的邮差妹妹啊尹大志重新被一家建筑公司赏识，并且在复兴路重新租了一套小公寓。每当我按着车铃从楼下穿梭时，他就会站在阳台上一边刷牙一边对我傻傻地举起剪刀手。他正式去上班那日，我们在复兴路的街口告别，他吻我的额头。于是我像是被鞭策的骏马一样，把单车踏得虎虎生风。每送完一个小区的信件，我就会停下来给他发一个信息，他再忙，也会回复一个笑脸给我。两个月后，尹大志拿到第一笔奖金，他带我去买手机，我选了kitty猫限量手机，他选了N95，他看着我可爱得不成样子的手机哭笑不得，因为我死皮赖脸要和他换着用。据说那一天的尹大志很窘，不敢接电话，不敢看时间，电话震得他坐立不安，因此搞坏了一个CASE。四个月后，尹大志已经升为部门经理。他变得很忙，当我踏着单车在烈日下奔波时，他在会议室听取报告，当我对着一桌饭菜睡着的时候，他还在公司加班。他回来的脚步总是很轻，把我抱到床上，盖好被子，然后端着冰凉的饭菜，吃得津津有味。夏天来得这样的快，我申请了大半年的工作调动被批准了。从此以后我就要去市中心的那片写字楼送信了。这个调动是我极力请求的，因为那里，是尹大志工作的地方。到他们公司之前，我给尹大志打电话：“快点出来！”尹大志风风火火地下楼，然后看到一身制服的我，我斜背着大大的帆布包，站在公司门口冲他扮脸。“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惊喜吧！以后你公司的信件报纸都由我负责呢！”尹大志乎并没有多惊喜，路过的同事用诧异的神看看我们，然后撞撞他的肩膀：“女朋友啊？”尹大志只是呵呵地笑，并不应。那天晚上，尹大志拉过我，很认真地说：“小麦，我不想你这么辛苦，你辞职好不好？我可以养你的。”“不好！”我几乎是愤怒地说，“你是嫌我丢你脸了吗？”尹大志宠溺地刮我的鼻子：“我是真担心你，好吧，既然你喜欢，我尊重你。”他转过背，兴冲冲地拿出一套服在我身上比划：“这周公司的周年庆，我要把你介绍给大家。”我以为只是公司内部的小聚会，没想到，是一个很隆重的场合，我手足无措地挽着他的胳膊，别人的光一看向我，我就浑身不自在。我不懂得吃西餐的仪，不懂得怎样品红酒，他们谈论的时候，我也只能发呆，尹大志介绍我的时候说：“这是小麦，我女朋友，正在考研。”有女孩子不怀好意地说：“长得很像给我们公司送信的邮差妹妹呀！”我刚想开口，尹大志在餐桌下轻轻握了我的手，他说：“她在做兼职，很勤奋的姑娘呢！”我把手重重地抽了出来。他以为他是在保护我，可是他不明白，他伤害了我。我的门铃只按三次，最后一次是告诉你，我来过了24岁的时候，我已经不再是邮差。我用两年来工作的钱，在街角开了一个报刊亭。闲来无事翻翻报纸，除了八卦，我从来不看其他版面。可我没有想到，会无意地在广告版上看到自己的名字，是一则寻人启事。寻找我的爱人乔麦，我很想你。2007年夏天的那个夜晚，尹大志睡得很熟，而我，迅速地搬离了这个城市。上火车之前，我一个人去了影院，是那晚同尹大志一起看的《现在只想爱你》。尹大志，如果我现在同你讲一个故事，你会不会愿意听？三年前的我，为了一段爱情歇斯底里，做过最疯狂的事情，是用暖水瓶砸那个第三者。女孩的爸爸是脾气很暴躁的富人，我被他搞得生不如死，当中有一项惩罚是，被校方勒令退学。我自杀过，吃了50粒安眠药。吃完我很后悔，躺在地板上号啕大哭，直到困倦袭来，我再也发不出声响。那个时候，一位勇猛的邮差撞开了房门。我得谢谢他，他挽救了我的生命，然后让我可以遇见你。那天我拼命地踹着门，踹到脚趾发肿，我以为我踢开门，看到的会是那个傻乎乎的自己。我很想冲进去，重重地给她两耳光。然后，我看到了躺椅上你安静的面孔，我流下了泪。电影里的女孩说：一生一次的吻，一生一次的爱。我无法抹去自己那段犯傻的从前，可当与你并肩坐在影院里时，我突然决定，我22岁之后的生命里，从此只装你一个人，我的，我的心，我的发肤都只刻下你的温度，到老，至死，不渝。我飞快地翻过寻人启事，泪已经把字迹打湿，可我宁愿被你遍寻不获，也不要你从瞧不起我开始，到渐渐习惯了我。那不是爱，爱是何其良知良能的事，一点点不对等，都是鞋子里硌脚的小石头，而我们的一生，要走千里路，奔万里前程。小麦的门铃只按三次，最后那一次，只是想告诉你，我来过了。你不必开门，让我们彼此怀恋门即将拉开的那一秒，我们曾有过的那份期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