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 无 邪
《论语》全书涉及《诗》的地方大概有14处(参赵纪彬,《论语新探》,前揭,页201),其中,《为政》第二章孔子论《诗》尤其引人注目:“子曰:《诗》三百篇,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思无邪”的涵义殊难把握,原因在于“思”与“无邪”的涵义难以确定,衍生出多种理解。据廖平观察:
旧说《诗》言志,今《诗》无“志”字,大抵以“思”代“志”,“思”即“志”。《诗》中“思”字数十百见,即以“思”为“诗”,“思无邪”即“《诗》无邪”。参廖平,《孔经哲学发微》,见李耀仙编,《廖平选集》,前揭,页306;比较廖平在《知圣续篇》中的说法:“‘《诗》言志’,《诗》无‘志’字,以‘思’代之”,见《廖平选集》,前揭,页274。
“诗”、“志”、“思”三者颇有相通之处,可以说,“思无邪”正是“诗言志”的具体说明。“诗言志”这个命题相对而言比较抽象,志的内容和方向并没有说明,“思无邪”刚好接续并解释“诗言志”的说法,“思无邪”就是“志无邪”。《诗》为言志之书,《诗》之言志,简单说,是为引导君子之“志”变得“无邪”。贾谊《新书·道术》云:“方直不曲谓之正,反正为邪。”“邪”就是不正,包咸注曰:“思无邪,归于正也”,皇侃引卫瓘云:“不曰思正,而曰思无邪,明正无所思邪,邪去则合于正”。“思无邪”或“志无邪”,描述的正是引导性情的过程或“培志”的过程,这一点,可以通过列于《诗经》之首的《关雎》一诗很清楚地看出来。
《关雎》一诗,两汉之际有很多讨论,比如在习《鲁诗》的司马迁看来,“周道缺,诗人本之衽席,《关雎》作”(《史记·十二诸侯年表》),“夫周室衰而《关雎》作”(《史记·儒林列传》),“幽厉之缺,始于衽席”(《史记·孔子世家》)。康王时期,本为周朝盛世,在《鲁诗》看来,由于某天康王耽于女色,竟误了早朝,于是诗人作《关雎》以刺康王。诗人透过这一事件,已经见出周道由盛转衰的迹象。不单《鲁诗》以《关雎》为刺康王诗,今文三家《诗》,皆作如是观。夫子有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礼记·礼运》),男女之间的情欲,是人性自然,天生就有。周康王的问题并不在于他对女人感兴趣,而在于他对女人的兴趣逐渐代替了身为帝王的他对政治的关怀。周康王因为与女子缠绵床第,好色而晏朝,康王已经分不清“志”于女人与“志”于政治的轻重,康王心之所之的方向出了问题。《关雎》点出康王的情欲问题,又因为康王的情欲缺乏节制而耽误政治,无疑更加凸显出情欲问题本身的政治品质。更何况在帝王那里,修身的问题直接与治国问题相关。如果诗人由康王好色晏朝这件事看出周道衰微,其实质就在于作为一国之君的“志”或“思”,已经偏离“正道”,思有邪。细读《关雎》会发现,《关雎》一诗正是对情欲的引导与调理,目的就是要引导情欲“归于正”,符合“礼义”。换句话说,《关雎》引导情欲归于正的过程,就是“思无邪”的过程。
晚近整理出来的《孔子诗论》中,有几条简文,比较明确地点出《关雎》引导情欲的这一过程。《孔子诗论》从第十简到第十四简,都含有《关雎》的主题,可以挑出其中相关的简文来看:
[简十]《关雎》之改,《樛木》之时,《汉广》之知,《鹊巢》之归,《甘棠》之保,《绿衣》之思,《燕燕》之情,曷曰终而皆贤于其初者也?《关雎》以色喻于礼……[简十一]《关雎》之改,则其思益矣……[简十二]反纳于礼,不亦能改乎……[简十四]其四章则喻矣,以琴瑟之悦,凝好色之愿。钟鼓之乐……
《孔子诗论》简十共提到七首诗,接着问:“曷曰终而皆贤于其初者也”,为什么这七首诗最后的结果比开初的时候要好?后面对《关雎》的分析,即在回答这个问题。因此,所谓“《关雎》之改”,明显有从开始的“不太好”“改”成后来的“好”。不过,“改”的具体内容是什么?简十在这个问题之后,紧接着说“《关雎》以色喻于礼”,“喻”,即晓谕之义,“以色喻礼”,是用男女之间的情爱之事来说明情欲与礼的关系。如此一来,《关雎》之改,可能说的是情欲之“改”,情欲如何“改”?《关雎》第一章讲君子看见并喜欢淑女,这是君子的自然情欲,第二章讲君子想得到淑女的炽烈情欲,第三章讲君子翻来覆去地想应该如何得到淑女。前三章重点在于对君子情欲的描写,后两章过渡到对君子情欲的引导。简十四说:“其四章则喻矣,以琴瑟之悦,凝好色之愿”,《关雎》第四章则将这一“改”的内容说得很清楚,君子想得到淑女,不能耍流氓手段,而是以“琴瑟友之”以及第五章的“钟鼓乐之”。“琴瑟”与“钟鼓”为古时乐器,在这里象征以合乎礼义的方式来赢得淑女芳心。“以琴瑟之悦,凝好色之愿”,君子的好色之心,凝止在“琴瑟友之”、“钟鼓乐之”这样一种合乎礼义的方式上。因此,《关雎》描述的情欲之“改”,就是简文十二所谓的“反纳于礼,不亦能改乎”,也就是“发乎情而止乎礼义”的意思。《关雎》一诗,将前三章描述的炽烈情欲改化到后两章的礼乐之行,将好色之心“改”成了好礼之心。简十一云“《关雎》之改,则其思益矣”,“思益”,就是“思无邪”。
《关雎》一诗,带出的是“好色”与“好德”的关系问题,《关雎》之“改”,展示了《诗》调教情欲的过程,也就是从“好色”到“好德”的过渡。不过,最后的“好德”并没有打消好色的自然情欲,而是对情欲加以恰当的引导,使得好色符合好德的标准。从这一层面上可以说,《关雎》当然不是在刺康王的情欲,而是在刺康王的情欲并没有凝止于“礼义”。今文三家诗都认为《关雎》是刺诗,后来却不断有人怀疑这一说法,因为《关雎》居“正风”之首,何况《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很难从中读出刺诗的味道。其实,《关雎》作为刺诗与作为“正风”之首并不矛盾,康王迷恋女色而晏朝,诗人由此见出周道衰微的苗头。不过,诗人作《关雎》,用心恰恰是在遏制这种苗头,通过引导帝王从好色走向好德,以达到振弊起衰的效果。
通过对《关雎》的分析,可以清楚看到“思无邪”归于正的过程。《诗》的功能在于以礼义的要求引导人的自然欲望,使得人的性情渐渐“改”成德性,从这个意义上讲,“思无邪”与“克己复礼”相通。包咸注“思无邪”为“归于正”,何谓正?在《论语》中,“正”字凡25见,除开副词用法,其它意义均意味着符合“礼乐政教”。“归于正”,就是“反纳于礼”,合于“礼乐政教”。《礼记·礼器》云:“礼,释回增美质”,郑玄注:“释,犹去也;回,邪辟也;质犹性也”。意思是说,礼,能去除性情中邪僻的东西,从而让人的质性变得更好。换句话说,礼“释回增美质”的过程,正是“思无邪”的过程,也是“克己复礼”的过程。
“思无邪”,引导人的自然情欲归于“正”,“止乎礼义”,合乎“复礼”。据马融的理解,“克己,约身也”,相当于夫子所言的“约之以礼”(《雍也》),扬雄云“胜己之私之谓克”(《法言·问神》)。克己复礼,是说能约束自己的私己欲望,使得性情的外发符合礼义的要求,视、听、言、动皆合于礼,《关雎》五章诗所描绘的正是“克己复礼”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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