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城邦与土地
人类土生和起源的神话
福柯警告过我们,谱系学家永远都不要为追根寻源自我迷惑。(注1)正因如此,我们不能简单地将领土的起源定为某个可以概述的,而且有脉络可以追溯的时刻。相反,本书所用的方法是就各种文献提出的地方与权力之间的各种关系提出问题,去理解这些文本如何以不同的方式,使用不同的词汇来理解各种事物,这是为了努力发现不同的线索在何处出现、交织、不知所终、又被找到和转化。那么,我们从哪里开始?有哪些怀疑和疑问?本书的目的在导言中已经大致说过,但从哪里开始的问题仍有待解决。以原始国家、最初的起源(Ursprung)或一个原始的政治突变来开始对领土状态的探索并非此书的意图。相反,我们会沿着探索路径,在某处进入这段历史,这是一个熟悉的,但不如人们想象的那样为人所知的切入点,那就是希腊的城邦(polis)。马丁?伯纳尔重要的、仍在进行的研究,应当成为将希腊城邦视为西方文化的起源或基石看法的警示,(注2)而更早的各种地方结构和政治统治不应被低估。(注3)可是,一项研究必须从某处开始,而且这里进行的研究法需要对时间、范围和特定语言学知识进行一些
限制。
希腊神话是众所周知的复杂而富于争议的领域。引用它支持某一论点看上去可能与滥用未经证实的资料无异。一个更为可靠的资料来源是希腊悲剧,虽然用它佐证观点也值得商榷。但是,神话和悲剧对于城邦生活必不可少,于是它们在回顾“城邦”这一词汇的用法具有潜在价值。
本章讨论的神话,往往会在悲剧中被使用,也就是人类自土而生的神话,即人类自大地诞生,一跃而起完全成形。人类土生土长的神话有很多变形版和变化的解释。洛罗在柏拉图的创世神话与雅典或底比斯本地的创世神话之间划上了一道分界线,前者认为人类从大地诞生,而后者认为人诞生于家乡的土地。(注4)这三个主要领域——柏拉图、雅典和底比斯神话中人类自大地诞生和诞生于家乡的土地的作用——将是本章的重点,不过你将会看到,两者之间的界限并不像洛罗所说的那样泾渭分明。
“土生”故事的一个早期版本,许多其他版本的源头,是在伊索克拉底(Isocrates) 的《议会演说集》(Panegyricus)中发现的:
我们成为这块土地的居民,不是通过驱逐他人,也不是因为发现这里没有人烟,更不像一群乌合之众走到一起。我们的血统如此高贵纯正,我们一直占有这块让我们诞生的土地,因为我们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可以用我们最近氏族的名字来给我们的城邦命名,因为只有我们希腊人才有权同时称其为父土、母土、养育之土。(注5)
在柏拉图的著作中,有很多处提到土生神话。在鲜为人知的《美涅克塞努篇》(Menexenus)中,苏格拉底重复了伯里克利(Pericles) 的情妇阿斯帕齐娅(Aspasia) 的一段讲话。这段话是葬礼上的致辞,因此不难察觉对修昔底德转述伯里克利本人演讲的一种讽刺。(注6)不过,这段有关土生的发言也是对伊索克拉底的戏谑模仿。(注7)据苏格拉底所说,阿斯帕齐娅称雅典人是这些人的后裔:
(祖先)并非异国人,也不是那些从海外来到我们的异乡人留下的,在这片土地上定居的后裔。这些人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就在这片土地里破土而生,生活和居住在他们真正的父土,不像其他人那样被继母养大,而是由他们居住的亲生的母土(khoras)养大。现在,他们既死,躺在适合他们的地方,又被生养他们的(大地)母亲迎回。(注8)
在《理想国》(Republic)中,“土生”的神话是“高贵谎言”的基础。它认为统治者自身,或至少城邦的其他人,只需要一个高贵的谎言就能被灌输信仰。(注9)这个谎言被称为“腓尼基谎言”,(注10)也许是指腓尼基人卡德摩斯(Cadmus)的传说 ,(注11)即:
我们提供的所有抚养和教育发生在一个梦幻世界;实际上,他们在大地深处成形,并且被养育……待他们养成,大地母亲把他们送到地上;现在,在他们的决策中,必须把自己所处的地方认作他们的母亲和养育之人,必须保卫她对抗侵犯,而且他们应当把城邦的其他居民当成大地所生的兄弟。(注12)
这个高贵的谎言有一种重要用途:它会使所有人都去宣称自己高贵的出身。(注13)它使人、土地和城邦之间形成的紧密而有机的联系清晰可辨。在《理想国》中,柏拉图认识到,这会有重要的政治意义,虽然他曾经在《美涅克塞努篇》(Menexenus)中讽刺了这个主张。这虽然不是真的,但假如可以被人相信,它可以作为一个立国神话发挥有力影响。这一见解在名为《政治家》的对话中也有过表述。政治家(Statesman)相当于希腊语“Politikos”,意为“具备政治技术或团结和组织一个政治群体的技能的人”。(注14)在这里,访客讲述了一个过去的故事,在故事中,人是从土地中诞生的,而非从其他人的人体。(注15)土生的种族死后会在土中改变形态,重获生命。这将与“所有自然循环经历的轮回”一致。(注16)土生的种族消亡时,是因为每个灵魂都已经用完了其转世轮回的份额。(注17)
《政治家篇》(Statesman)使用神话的重要意义在于,它提到追溯到一个旧日岁月,一个之前的时代,所有的人类是在那时从大地出生的。这意味着,没有人可以声称唯独自己是土生人类的后裔,因为在同一时刻,全人类从无到有。莱恩这样说:“没有城市能声称它的创建者是那些土生人类,土生人类肯定暂住在一个没有政治的年代,而且无需性交,后者使城邦得以长存。”(注18)柏拉图设想这个神话可以放到《理想国》中,可是,在《政治家篇》中的处置似乎是个例外,这是对雅典和底比斯的实际情况的反映。(注19)雅典人或底比斯人的本土出生神话足以将他们划分开来。(注20)其他人或为一开始的迁居者,定居于某特定地区,但是雅典和底比斯人却深深植根于此,与土地和这个特定的地方相连。他们不止生于此,而且出于此。正如亚里士多德在《修辞学》中所说,对于一个国家或一个城邦,好的出身应当要么是本地出生要么至少出身古
老。(注21)
雅典的故事大多由神话传说代代相传,如阿波罗多洛斯(Apollodorus)的叙述,也可见于希罗多德的《历史》,而且在欧里庇得斯(Euripides) 的戏剧《伊昂》(Ion)中被使用过。一个标准版的故事是厄利克托尼俄斯(Erichthonios)是个生于大地(ge)的神奇孩子,或者说大地之母盖娅所生,是因为赫菲斯托斯对处女雅典娜的欲望而使盖娅受孕生下的。(注22)雅典娜是宙斯的女儿,赫菲斯托斯为她接生,打开宙斯的脑袋让她跳出来。不清楚的是,赫菲斯托斯是当时就想得到她还是以后。通常的故事是,她找赫菲斯托斯定制武器,后者就想强暴她,为此,他的精液滴到她的腿上,被她用一团羊毛擦去。她把这团毛丢到地上,厄利克托尼俄斯就出生了。大地把孩子交给了雅典娜,她在她的神庙中把他养大。欧里庇得斯说,厄利克托尼俄斯是“大地之子”,雅典娜女神用“处女之手”从地上将他抱起。(注23)厄利克托尼俄斯的名字取自这样的行为:erion(羊毛)或eris(争执)与khthon(大地)结合。(注24)有时,他与他的孙子俄瑞克修斯(Erechtheus)被混淆起来,他们的故事被合而为一。(注25)这给雅典人提供了叙述城市起源的一种说法。对欧里庇得斯来说,厄利克托尼俄斯和俄瑞克修斯是“著名的土生(autokhthonas)雅典居民”(注26);对阿里斯托芬(Aristophanes) 来说,“真正生于雅典的人是真正的古代土生之人,大地所产的本土的孩子”。(注27)
厄利克托尼俄斯既是土生之人,也是两性交配的产物。于是雅典人可以宣称他们为大地和天神的孩子,(注28)而且在荷马的《伊利亚特》中,雅典娜让大地代孕生下了他。(注29)洛罗指出,雅典的首任国王凯克洛普斯(Kekrops)见证甚至仲裁了这次神的争执,尽管他是首任雅典王,厄利克托尼俄斯仍然是第一个雅典人。“凯克洛普斯统治一片鲜有文明的土地,并且建立了秩序。厄利克托尼俄斯,按照希罗多德的叙述,行使的是已经政治化的权力。”(注30)为此,洛罗称雅典人在“所有希腊城邦中最政治化”。(注31)她提到土生概念如何起到纽带的作用,尤其是在葬礼致辞中,其中伯里克利的最为有名。她提出,为了促进雅典社群的团结,悼词运用了爱国主义的和公民性的土生神话,而这“与其说是军事主题,不如说一种政治象征”。(注32)尽管有最初的雅典王凯克洛普斯,或者第一个雅典人厄利克托尼俄斯,但雅典人并非忠于这两个人,而是雅典人土生土长的这种观念。
并非一切筑城传说都有记录。亚历山大大帝来到法罗斯(Pharos) ,为此地的各种地利震惊。法罗斯所在地位于澙湖和大海之间,尽头是开阔的港口,是一处面积广大的地峡。他决定筑一座城,就用他的名字命名为亚历山大城。他想要标出这座新城的外围工事,只是没有粉笔来画线。一个人建议,用士兵行囊里的大麦,沿着亚历山大的足迹撒在地上。普鲁塔克(Plutarch) 记录道,画出来的“是个半圆,按半径线分成等份”。(注33)在阿里安(Arrian) 的著作中,预言者说,这意味着这个城市将会兴旺发达,尤其是会靠它土地上的果实获益。(注34)普鲁塔克提供了进一步的细节,他说,正当国王(亚历山大)欣赏他的设计时,突然从附近的河流和澙湖飞来各种各样的鸟群,吃光了地上的粮食。亚历山大正为此担忧,占卜师们告诉他,这预示着这个城市不仅能自给自足,还能给附近的土地供给粮食。(注35)
在悲剧中也可以发现底比斯的土生故事。(注36)卡德摩斯想给雅典娜祭献一头牛,于是带着他的人到艾维斯(Aves)取泉水。为艾维斯守卫山泉的那条龙或者大蟒将他派去的大多数人杀死。据欧里庇得斯描述,这条龙从大地出生。(注37)卡德摩斯杀掉了龙,献上了牛,而雅典娜命他把龙牙种在地里,收获了戴着金盔的武士,他们破土而出,互相厮杀。(注38)这个故事中的厮杀有人说成是无缘故的,也有人说是卡德摩斯往他们中间扔了一块石头,他们互相责怪,打了起来。可是,故事有一点是一致的,他们直打到还剩五人——厄喀翁(Ehion毒蛇氏)、乌代俄斯(Udaeus土氏)、克托尼俄斯(Chthonius大地之子)、许珀瑞诺耳(Hyperenor自负者),以及珀罗洛斯(Pelorus巨人)。(注39)这五人在他们的出生之地,建立了底比斯城邦的贵族家族。在欧里庇得斯的《酒神的伴侣》(Bacchae)中,厄喀翁是彭透斯(Pentheus)的父亲。这个故事发生在卡德摩斯必须为杀了艾维斯的龙赎罪一年之后。在柏拉图的《法律篇》(Laws)中,雅典的陌生人说,“种龙牙收获武士”说明了一位潜在的立法者认为“只要年轻人愿意,他们的灵魂可以听从任何劝说”。(注40)
萨克森豪斯曾经提出,土生的主题有一系列功能。首先,如前所述,它使得城邦团结一致;其次,城邦的边界由自然而非人类的协议制定。城邦是自然的,而非与自然对立建成;再次,土地被看作理应归人们所有,是与生俱来的权利,没有必要去征服或强迫之前的定居者迁移。与许多世纪之后的《社会契约论》的作用相仿,城邦的起源可以被设想为和平的。合乎逻辑的结果是现有的政权是初始的、唯一的。换言之,它不是一个必须推翻前政权的政权,而唯一可行的政权,由增强其合法和安全性而来。(注41)然而,土生的神话也有些结果不尽如人意。一个负面后果就是明显地仇外,排斥其他出身的人,并且与之相伴随的是,倾向于贵族政治。(注42)另一个消极结果就是对女性的态度,公民投票是大地诞生的男性战士的专属。(注43)在城市诞生的起源神话中排除女性,使得她们的地位基本趋于被边缘化。实际上,就雅典而言,正是雅典娜合乎情理地厌恶赫菲斯托斯的追求,才使得土生而非母生发生。雅典人,正如雅典娜自己一样,“可以只是父生的赤子”。(注44)然而,值得一提的是,伊索克拉底的著作中存在大地之母的女性意象,柏拉图的《美涅克塞努篇》和《理想国》中也是一样。(注45)
这个话题使得城邦概念背后的一些问题有其意义,出生之地以及在它之内的人民的社群是关键问题,城邦、母土、社群的交互作用是核心内容。通过解读索福克勒斯(Sophocles) 的《安提戈涅》(Antigone),探究这些问题时,底比斯和悲剧仍是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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