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克，著有诗集《桑克诗选》《桑克诗歌》《转台游戏》等多部，译诗集有《菲利普·拉金诗选》《学术涂鸦》等，曾获天问诗歌奖、《人民文学》诗歌奖等多种奖项，曾被评为当代十大新锐诗人，汉语诗歌双年十佳等。

　　李浩，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著有小说集《谁生来是刺客》《侧面的镜子》等多部，长篇小说《如归旅店》《镜子里的父亲》，评论集《阅读颂，虚构颂》和诗集《果壳里的国王》等。曾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等多种奖项。

　　朱利安·巴恩斯（Julian Barnes），英国当代著名作家，曾四度获得布克奖提名（1984、1998、2005、2011），并在2011 年以《终结感》获得布克奖，同年获大卫? 柯恩英国文学终身成就奖。

　　《寓》是“大益文学”丛书的第三辑，本辑的主题是“寓言”，集合了诸如桑克、李浩、学群以及朱利安·巴恩斯等人的作品。本书是一本文学气息纯正的作品集，内容多为寓言性质的小说，分析评论文章和散文也多有隐喻气质。

　　大益集团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因为由大益出品，陈鹏主导的“大益文学”书系，有一种传统文化的厚度。我代表北京文学界祝福“大益文学”！
　　——著名作家、《十月》杂志副主编宁肯

　　我觉得“大益文学”在文学界的一个重头戏就是大益打造的一个国际的文学奖项。
　　——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鲁迅文学院院长吉狄马加

　　学群《影子与实物》：
　　我没有亮灯，听任凉水顺着身子往下流。凉水可以穿越黑暗。窗子开着，可以披着凉水向外望。我住十八楼，周围的住宅都比我矮，人间烟火全在我的身子以下。跟我差不多的，只有单位办公楼顶楼的会议厅。办公楼东边，从我这里看过去像是胖了一点。胖出来的那一点其实是另外一幢楼，另一个单位的办公楼，中间隔了一条长丰巷。下面，人朝两个方向流，车子只朝一个方向流。现在是周末，整幢楼都是黑的，那么一大堆，一层一层往上，一间一间切块，里面装的全是黑暗。会议厅在最上头，里头装的黑块块也最大。它正对着我的窗子，像一个有着黑水怪的湖。不知怎么就有了一种感觉，仿佛冲到身上的凉水，就来自那片湖。有什么东西亮了一下。大概看花了眼，把城市某处的灯火看到对面楼上。可它又亮了。这一回它亮得久些，一直亮得我把它看真切。那不是会议厅的灯，大概是手电之类。小偷？开会的地方有什么好偷的？会议厅往下，办公室里的保险柜、铁皮柜倒是值得去撬一撬。还会有谁呢？本单位的，除了坐主席台的，谁会愿意往开会的地方去？坐主席台也不会选周末没人的时候……
　　“十五楼好像在闹鬼！”白天在办公室，看我望着电脑不抬头，小王嗲声嗲气表达她的不满，“会议厅闹鬼，你这办公室主任也不管一管！”我说办公室主任又不是管鬼的，叫钟会文跟你去吧。钟会文从电脑边跳出来，做出拥抱的姿势：救美女算我的！小王耶了一声，让他捞了个空。
　　想到小王那一声耶，想到她耶那一声时，腰一扭屁股一颠胸脯颤几颤，从腹部包抄到两腿中间的凉水，突然就有了异样的感觉。莫非真的像小王说的，十五楼在闹鬼？像是在印证，那边又在一闪一闪地亮。会议厅的窗户好像半空里奔跑起来，鬼影幢幢的样子。家里就我一个人。想起长丰巷那边那个从楼上跳下来的人，落到身上的凉水不再是女性的软润，像一只冰冷的手摸得背后一阵阵发凉。我赶紧开灯拉窗帘。水龙头、洗脸盆、肥皂和洗发水全都安安稳稳摆在灯光下，没有半点要动的意思。穿好衣，我在窗口站了好一阵，没有再看到对面的光。
　　小王来找我，是在我洗完澡躺到床上以后。她问我十五楼有光怎么不管。我说我没看到灯光，只看到你从头发到屁股波光闪闪。小王笑，说她在点蜡烛在等我。一个女人原来也可以像玩龙一样，从头到屁股都亮着灯。睁开眼睛没看到小王，灯倒是有一盏在亮着。就黑了灯，把打牌回来的妻子“小王”了一回。
　　小王弓起身子在开门上的锁，我和钟会文在后面等着。弓在前面的女人，总是唤起人当野兽的渴望。可这是会议厅。把这儿叫作会议厅的是前任局长汪劲松。一开始，人们习惯叫它大会议室。汪局长不同意，还特意让人在门框上头刷上会议厅三个字。他说，叫大会堂太大，那是上头再上头叫的。叫会议室太小，前头加一个“大”字也还是室。你的办公室叫室，小王的更衣室也叫室。那不行，得叫会议厅！这会议厅独占着办公楼最高层，以前不上锁。开会的地方，没谁稀罕。可最近小王连着几次发现，有人上这里捣乱。以为是小孩子，小王就在门拉手上加了一把链条锁。加了锁还是不行，里头照样弄得稀糟。我没跟小王说昨天晚上的事，只是说上十五楼来看看。其实也可以不叫钟会文，想一想，还是叫上了。
　　钟会文把右手捏成一把手枪，在小王身子后头比划。小王知道他这一套，就在链条锁那头嗤嗤笑。我有些反感。我没笑。
　　“认真开锁，弄得田主任等老半天！”
　　“你在后头捣鬼，弄得钥匙对不上，怎么开？”
　　“对不上，让我来试试？”
　　“你就是这里头的鬼！你不捣鬼不行？”
　　门打开，只见主席台正中的桌子上，赫然摆着一把椅子。那架式，让人想起金銮宝殿里的龙椅。当然，椅背上没有龙。皮面靠背上粘着一张纸，纸上是一个又大又黑的帅字。电脑打印的。帅字居中，桌子两边各摆着两把椅子，靠里的贴着“士”字，靠外是“象”。台下的座椅和长条桌，第一排是車，第二排是马，第三排是炮，第四排是卒。四排以后没有再贴，大概意味着都是卒。卒子应该比当官的多。
　　有一阵，我和钟会文只是望着，没有说话。小王张开嘴叫了半句，赶紧往我身子后面躲，还伸出一只手牵住我的衣。背上的衣一牵动，就觉得昨夜的凉水又在背后流。三个人都想到巷子对面那幢楼。那天我们在上班。有人看到对面楼顶上一个人；站在水泥做的围栏上，看上去人是斜的。有人朝他喊。他喊了一句什么就往下跳。开着窗的人隐约听到一个“万”字。他是喊着什么万岁跳下去的。后面那个“岁”字落到地上，摔得血肉模糊。那人跟钟会文熟。我们一起喝过酒，谈钓鱼岛也谈鱼塘钓鱼。他像钟会文一样，爱跟小王闹。闹起来不懂得节制。那时候小王就怕他，现在更怕。莫非是他老人家？他要闹，不到对面楼上去，跑到巷子这边来做什么？都说碰上活鬼，这鬼也太活了！动动椅子动动桌子也就罢了，还在纸上打字，写了字还会用塑料胶带粘上……
　　朱利安·巴恩斯《卫生》：
　　“对了，就是这儿，我的小乖乖。”他把旅行包放在座椅中间，雨衣叠了放在身边。车票、钱包、盥洗用品袋、安全套、任务清单。该死的任务清单。火车缓缓启动，他正视前方，满目感伤的场面：放下的车窗，挥舞的手帕，送别的眼神。这些都与他没有关系。窗户不能再往下放了，你只能和其他拿着廉价车票的老家伙们，坐在这拥挤不堪的车厢里，透过密封的玻璃向窗外凝望。就算他往外看，帕梅拉也不在这里。她应该在停车场，用车轮外缘压着混凝土的马路边沿，小心翼翼地移动她的欧宝雅特，想要靠近那台投币计时器。她总是抱怨，那些设计关卡的男人没认识到女人的胳膊没有男人长。他说那可不能成为跟路沿过不去的借口，女人么，够不到就下车呗。无论怎么说，那就是她目前的处境，把折磨轮胎视作她个人参与性别战争的一部分。她待在停车场，是因为她不愿看到，他拒绝从车厢里看她。而他之所以不愿意从车厢里看她，是因为她在该死的最后一刻还坚持往该死的任务清单上添东西。
　　照例是帕克斯顿的斯提尔顿干酪。照例要选购棉布、针线、拉链和纽扣。照例要买基尔纳罐上用的橡胶套环。照例是伊利莎白?雅顿散装粉。照例是精粉。不过每年她总会在“行动日”前三十秒想起什么，成心让他徒劳无功地横穿小镇。再买一只杯子，代替那只被打碎的——那只杯子。是你，杰克，杰克逊少校，已退役，或不如说以前退役了但目前还得忍受NAAFI的军事审判的你，在被漱口水搞得头晕目眩之后恶狠狠地故意打破的。甚至在我们二手买下这杯子之前，它就已经脱销了，不过指出这点纯属徒劳。今年就是这种情形。到牛津大街的约翰?路易斯百货商店去看看他们卖不卖沙拉微调器的外篮，原来的篮子上有一道致命的裂痕，是被“某先生”摔裂的，机器内部仍然运转良好，他们完全可以单独出售外篮。而就在停车场里，她向他挥舞着需要完成的任务清单，这样他就可以随身携带它，不会搞错型号大小什么的了。几乎是硬要把它塞入旅行袋里。啊哈。
　　不过，她煮咖啡的手艺真是没的说，他一向这么认为。他把热水瓶放桌上，然后打开银箔包裹的点心。里面是巧克力饼干。杰克巧克力饼干。他依旧那么认为。这样想是对还是错？你是像自己觉得的那样年轻呢，还是像你看上去的那么老？目前，对他而言，这似乎是个重大的问题。或许是唯一的问题。他给自己倒了杯咖啡，津津有味地吃着一块饼干。柔和、亲切、灰绿色的英国风景使他平静了不少，继而振作起来。牛群、羊群、被风吹出发型的树林。一条悠闲淌过的运河。萨恩特少校，检查那条运河。遵命。
　　他对今年的明信片很满意。插入剑鞘的祭祀宝剑。微妙，他想。有一次，他寄出数张印有野战炮和著名的内战战场的明信片。不过，他当时还年轻。亲爱的芭布丝，定于本月十七日聚餐。请空出下午的时间。永远是你的，杰克。真够直接的。从来不用信封。《隐弊原则》第5部分，第12段：敌人不大可能发现直接摆在他面前的东西。他甚至没有去舒兹伯利。干脆就投在了村里的信箱里。
　　你是像自己觉得的那样年轻呢，还是像你看上去的那么老？这位售票员，或检票员，或列车长或时下其他任何称呼，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他看到的只是老人手中拿的周三短途旅行往返票，他将他视为一位规规矩矩的闷老头，一个为了省钱自带咖啡的吝啬鬼。唉，没错。退休金没有以前够用了。他很早之前就退出了俱乐部。除了一年一度必赴的聚餐，唯一需要他进城的时候就是牙出了问题，而他又不放心让当地的牙医治。最好住在车站旁边能提供住宿和早餐的小旅店。如果你早餐吃了提供的所有东西，处理得当的话，再偷偷带走一根香肠，可以使你一整天都精力充沛。周五也是一样，那样的话可以撑到回家。回基地。汇报任务，沙拉微调器都到齐并正常工作，老婆大人。
　　不，他才不会那样想呢。这是他的年假。他两天的休假。出发前，照例理了发；照例洗干净了上装。他做事井井有条，怀着有序的期望和乐趣。即使那些乐趣不如从前那般强烈。或者说不同。随着年龄的增加，你对酱汁的偏爱不会再像从前那么强烈了。你也不可能像过去那样喝得烂醉。因此你喝得少了，更多的是去享受过程，最后却像从前一样喝得像只猫头鹰似的。没办法，这就是规律。当然也有失效的时候。芭布丝也一样。他还记得许多年前第一次喝轮番酒。考虑到他当时的情况，他竟然还记得。那又是另一回事了，喝得酩酊大醉对于可敬的议员似乎也无妨。一共三轮。杰克，你这老家伙。第一轮是敬酒，打招呼；第二轮才是真刀真枪；然后再来一轮饯行。对了，为什么安全套都是三个一盒地卖？够那些家伙们用一个星期的了，嗯，但是如果像他一样收好以备后用的话……
　　说真的，他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喝得酣畅淋漓了。而可敬的议员也不再玩三猜一纸牌的游戏了。如果你有老年铁路交通卡，喝一轮就行了。不能坏了心脏。一想到帕梅拉不得不面对那种事情……不，他无意伤害自己的心脏。他们两人中间放着“插入剑鞘的祭祀宝剑”以及半瓶香槟。从前，他们能喝完一整瓶。每人三杯酒，一轮喝一杯。现在只能喝一半——香槟是车站旁边的思雷舍店铺的特价酒——而且经常喝不完。芭布丝容易烧心，所以他不想让她在聚会的时候遇到麻烦。大多数时候他们都是聊聊天。有时候会睡觉。
　　他不责怪帕梅拉。更年期过后，有些女人就不再对那事儿感兴趣了。简单的生物问题，并不是谁的错。不过是个女性线路的问题。你建立一个系统，系统产生你所设计的东西——即婴儿生产，看一下珍妮弗和麦克吧——然后系统关掉。大自然老母亲停止给部件加润滑剂。考虑到大自然老母亲无疑是一位女性，因此这不足为奇。没有人该受到责备。当然也不能怪他。他所做的一切的就是确保他的机器依然运转正常。大自然老父亲仍然在润滑部件。卫生问题而已，真的。
　　是的，很对。他自己对这件事很坦诚。毫不含糊。虽然不能对帕姆说这些，但是你可以在剃须镜里看到一个完整的自己。他在想，几年前坐在桌子对面的这些家伙们是否会那么做。就像他们说过的。当然，曾经在部队食堂吃饭时定下的规矩早就烟消云散，或被抛之脑后，那些妄自尊大的家伙们刚开始用餐便举止不端，并且在波尔多红酒打开之前对女性进行了猛烈的抨击。他私自把他们拉入了黑名单。在他看来，最近他们这兵团吸纳了太多特别聪明狡黠的家伙，所以他不得不听他们三个在那儿夸夸其谈，仿佛世世代代积淀的智慧都听由他们使唤。“婚姻就是一门研究做错事如何掩人耳目的学问，”那个头目说道，其他人都点头赞同。不过，这倒并没让他恼火。让他恼火的是，这家伙继续解释——或者，更确切地说，吹嘘——他是如何和以前的女友（在他认识他妻子之前交过的一个女友）再续前缘的。“这还不算，”另一个狡黠的家伙对他说，“先前犯下的通奸。那还这不算呢。”杰克费了老大劲儿才听明白，当他弄清楚之后，他不是很喜欢自己所理解的意思。诡辩而已。
　　……

卷首 Foreword
03 那些未被说明之物  陈鹏
对垒 Confrontation
002 卫生  朱利安·巴恩斯（英国）
014 长颈鹿脚下  杨静南
032 托多洛夫的忠告与形而上的老境  马兵
先锋 Pioneer
038 会飞的父亲  李浩
072 神话叙事的转义  耿占春
视野 Vision
080 用寓言的方法，重塑新的世界  刘恪
100 诺贝尔文学奖作品与电影：政治、人性与神话  严前海
虚构 Fiction
120 影子和实物  学群
162 狗  陈集益
186 手指  桑克
196 恐怖片  何小竹
204 眼戒  水鬼
218 去杨庄捉鹤  智啊威
228 白塔  吴泽
随笔 Essay
238 家具的隐喻  赵彦
252 世界静默  李达伟
280 鸟儿五篇  吉布鹰升
摄影 Photography
在诸神垂顾的云南高原  于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