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作家的叙事之夜
——余华和他的批评史
一
1954年,卡洛斯?富恩特斯开始发表作品时,不断听到一句不祥的话:“小说已经死了。”语出《小说死了吗?》,是墨西哥作家卡洛斯?富恩特斯于1992年,在西班牙马德里大学举办的富恩特斯作品研讨会上的开幕词。由赵德明翻译,刊于《外国文学》,1995年第6期。而在不远处,马尔克斯正杀气腾腾,《枯枝败叶》和《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将接踵而至,《百年孤独》亦将于13年后横空出世。在一段不算短的时间内,马尔克斯和卡洛斯?富恩特斯等一众作家,所带来的拉美文学爆炸,震撼并丰富了世界文坛。还是在这个1954年,海明威获得诺奖。是年11月,张爱玲译毕《老人与海》说,“这是我所看到的国外书籍里最挚爱的一本”。她希望人们能读此书,“看了可以对我们这时代增加一点信心,因为我们也产生了这样伟大的作品,与过去任何一个时代的代表作比较,都毫无愧色”张爱玲: 《老人与海》之“译者序”,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3—4页。。伟大,毫无愧色,这是一个作家对另一作家的致意,也表明了小说之生生不息。
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人谈及小说的困境。20世纪以来,尤其成为一个话题,1930年代,瓦尔特?本雅明关注过小说的危机;1960年代,美国作家约翰?巴斯写有《枯竭的文学》,批评家乔治?斯坦纳也议论过小说的危机;1980年,雅克?德里达在《明信片》一书里借其主人公之口有过表述,“……在特定的电信技术王国中(从这个意义上说,政治影响倒在其次),整个的所谓文学的时代(即使不是全部)将不复存在”转引自〔美〕J.希利斯?米勒: 《全球化时代文学研究还会继续存在吗?》,载《文学评论》,2001年1期。;中国作家中,最执着也最鲜明的,非马原莫属。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有人从不同的地方走出来指称,文学危机,小说已死,他们所言的文学或小说的内涵与外延不尽相同,这死亡与危机也都有着譬喻性,但是,经传媒放大、坊间流转之后,似乎小说家族真的日薄西山,一个“叙事之夜”正在降临。
事实上,说哪个时代是“叙事之夜”,都有些冒险,不过,不妨视之为一种强调,警示人们,相对于影像的叙事能力、游戏的叙事和娱乐功能、网络的万有引力般的叙事空间与在场感……相对于形形色色的“屏幕文化”的高歌猛进、给你好看、给你舒坦,小说不再处于隆重的位置,不再是显学。小说家在提问,社会也在向小说发问。
细思量,风传小说已死之际,往往是文学在嬗变的时候,还可能是文坛分化的关坎,抑或审美趣味、阅读路径和媒介更新的时代,关乎新媒介、新思维、新体验和新风尚。小说家族看似奄奄一息、“叙事之夜”弥漫于途的时候,小说前所未有的美与光色,很可能正从大地、从时代的内部升起。此时,对“叙事之夜”或“叙事的黄昏”的言说,便暗含着对新叙事新美学的渴念。就当代中国而言,不是常常有人说,这是个应该产生“狄更斯”或“巴尔扎克”的时代么。
相对于小说已死的宏大言说,本文更想探究的是另一层面的叙事之夜,即藏在一个小说家心底的“叙事之夜”。除了时代的挤压和世界的召唤,作者自身的写作实绩与声名也会成为压力,于是,他的破局,既有内在的需要,也有外在的挑战。具体而言,就是作家所感受到的叙事危机,他的开天辟地或将复古道,他的远大抱负或区区虚荣,他的天真勃发或自寻烦恼,他叙事本能的澎湃骚动或暗流涌起。有志于写作的人,终其一生,将不止一次遭遇这样的深渊和黑夜。借用布罗茨基的名句,这深渊,这黑夜,好比一匹马来到作家们中间,寻找真真正正的骑手。
放眼华语文坛,余华的作品并不太多,而他的写作历程,构成了一部微型而又发人深省的文学史。他的文本颇有活力,也不时引起争议。他的文学态度似乎变化迥然,又一如既往。就其小说和言论来看,他不断在思考叙事的问题,文本的每一次变化均醒豁而又周折,于其内心,叙事之辗转或“叙事之夜”,想必也是醒豁的,周折的。
一些时候,余华自认写得很好、影响亦大的作品,未必得到及时的赞许,甚至遭遇刀砍斧剁般的批评。不过,在一个个关键点上,余华及其文本均碰到了强力的评论。先是零星的点评,渐渐有了专论、专章论述、文学年谱,评传亦已不止一部,访谈更是无以计数。就是这样,有人仅凭片语只言便令余华信心满满,有人二十出头就对他做了精彩解析,有人大声断喝,有人极言其谬……余华就像一棵会行走的树,领受着这个世界的风雨光暗、时移势易,同时,他也在改变周遭的光线,并形成自己的风或风暴。
二
对余华最早的正式评论,很可能是来自肖复兴,评的是“余华同志”的《星星》,“文笔干净而富有诗意,对话简洁而洋溢情趣”肖复兴: 《一月清新的风——读〈北京文学〉第一期“青年作家专辑”》,载《北京文学》,1984年3期。。包括小说处女作《第一宿舍》和《星星》等在内的早期作品,余华一直未收进集子,也算是对此时期和作品的一种自我评价,且包含着对未来的期待。
“1982年在浙江宁波甬江江畔一座破旧公寓里,我最初读到川端康成的作品,是他的《伊豆的舞女》。那次偶尔的阅读,导致我一年之后正式开始的写作,和一直持续到1986年春天的对川端的忠贞不渝。”余华: 《川端康成和卡夫卡的遗产》,收录于《没有一条道路是重复的》,上海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192页。而在其他不止一处,余华说是1980年,即20岁之时,遇到川端,王侃的《余华文学年谱》亦从此说。在川端那里,他学到了对“细部”的尊重,以及准确而丰富的描摹功夫,就仿佛练书法从正楷、从永字八法练起,底子硬的,实的。
川端的气息以及与此相近的文字,吸引着他。那段日子,在川端之外,他只接受普鲁斯特和曼斯菲尔德等几个“多愁善感”的作家。他的小说和散文渐次刊发,并获有一奖。谁料,才几年光景,川端老师成了桎梏。一个灯塔般的存在,何以迷惑了航船的行进呢?我以为,这是最早降临于余华的“叙事之夜”。已有人指出,余华在这一自修期的作品,无意于解释世界,“带来了可贵的混合着忧伤的温馨”,像《星星》的艺术成就,不在王安忆《雨,沙沙沙》等篇之下,两者风格有些相似,但《星星》远远未能使余华引起同等的注意参见樊星: 《人性恶的证明——余华小说论(1984—1988)》,载《当代作家评论》,1989年2期。。时势,变了。此刻的中国,正经历着决定性的“1985”的洗礼。这不仅仅是小说的变革期,还是诗歌、音乐、电影、当代艺术等等风云变幻之际。
如此之夜,自有其凉意或燥热。在余华陷入细节,倾心于晴空静水、一点点的恩怨、一点点的甜蜜,想象力和情绪力日益枯竭之时,卡夫卡扮演了解放者的角色,让他从一个“小偷”,变成了“大盗”。“(川端康成)让我知道怎么写。而卡夫卡对我的影响已经不是仅仅局限在文学上,是整个世界观的改变。”余华、洪治纲: 《火焰的秘密心脏》,洪治纲编《余华研究资料》,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5—16页。此后,改变了的世界观或者说对意义的探察,成为余华叙事的重要支点。早期的那些抒情性、阴柔之美,均让位于冷叙事,手法也更为多变有力。
这一过程并不是断裂的,亦即,影响的变化不能简化为一个作家对另一作家的替代。余华早期的作品里,已蕴含后来的种子。如《星星》中对星星解决纠纷的描写:“楼上的小女孩哭哭啼啼来告诉他,说楼下的小胖子刮了她的鼻子,他立刻下楼赏了小胖子两记耳光;待会儿,小胖子来报告: 刚才小女孩骂了他,他又马上上楼赏了小女孩两记耳光。接下去是小女孩申辩没骂他,是小胖子造谣;而小胖子发誓自己没造谣,否则不是人。于是他又一次上楼,又一次下楼。他就这么跑上跑下给人吃耳光……”余华: 《星星》,载《北京文学》,1984年1期。这里面,有已被注意到的冷酷叙事徐林正: 《先锋余华》,浙江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55页。。我觉得,还包含着在后来不少作品里屡屡出现的暴力迷恋、“重复”叙述,以及余华式的幽默与斩截。我进而认为,余华1986年前的短篇和散文,尚未得到足够的重视与梳理。
1986年冬,李陀看了《十八岁出门远行》,说余华“已经走到中国当代文学的最前列了”。余华、杨绍斌: 《“我只要写作,就是回家”》,载《当代作家评论》,1999年1期。彼时,李陀的一句话可能胜过日后的一百篇评论。
《十八岁出门远行》真的有如一个“成人礼”,标志着先锋余华的诞生。小说是可以“乱写”的,余华的胆子越来越大,叙事越来越自信。创作就此获得了加速度。
作家看作家,大抵感性,可能迂回缭绕,也可能一剑封喉。张抗抗读了余华(早期)作品,呼之为“恐怖大师”。格非注意到这一点,并把这种恐怖书写,追溯至童年经历和典型影响: 父亲的那座医院仿佛成为了世界的浓缩或提纯物,一面略有变形的镜子。“余华后来多次谈到了那座医院,用的是漫不经心、轻描淡写的语气。这种语气到了他的作品中,则立即凝结成了具有锋利棱角的冰渣。他是那么热衷于描述恐惧、战栗,死亡和鲜血,冷漠和怀疑。”格非: 《十年一日》,收录于《塞壬的歌声》,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69页。有的评论家则从存在的本相上去理解:“余华早期的小说里,死亡、暴力和血并不仅仅是一种记忆,而是经由余华的叙述,被指证为这个世界的基本现实,或者说,是这个世界内在的本质”。谢有顺: 《余华的生存哲学及其待解的问题》,载《钟山》,2002年1期。关于余华小说的暴力叙事与死亡叙事,王德威等多位海内外学者,亦有论及。我想,此类文章还会问世,而在更多地考察新世纪的作品之后,会发现有所变化。譬如,暴力、死亡以及宿命越来越走出符号化的局限,为社会现实所赋形,某种意义上,是从不可承受之轻,走向不可承受之重。
早在1988年,张新颖就注意到余华思想的不比寻常,“人克服困境的无望”,“人的荒谬和困境是由人自身造成的”张新颖: 《荒谬、困境及无效克服——余华小说试评》,载《上海文论》,1988年3期。。莫言也早早指出了余华的思想力,“当代小说的突破早已不是形式上的突破,而是哲学上的突破。余华能用清醒的思辨来设计自己的方向,这是令我钦佩的,自然也是望尘莫及的。”莫言: 《清醒的说梦者——关于余华及其小说的杂感》,载《当代作家评论》,1991年2期。莫言的敏锐和谦虚,说明很可能“叙事之夜”也曾在他和当时其他新潮作家的内心升起,而且正如我曾强调过的,叙事问题从不简单地就是叙事问题。那是一个文学的好时代,作家们崇尚虚构与探索,想有七十二般变化,也想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后来,对于先锋派,有模仿、滞后、不落地、无新意等批评,但我认为,那段实验功不可没,是一种承传,也是中国文学(及美学)一种必要的自我检视、更新与丰富。难以想象没有1980年代先锋探索的中国当代文学。
在同一篇文章里,莫言还说余华是“残酷的天才”。陈思和也曾称余华有着“天才的心灵”,认为他预感到了最后审判般的恐怖参见陈思和: 《余华小说与世纪末意识》,载《作家》,1992年5期。。当作家才发表了较为有限的作品,评论者就这般断定,对于评论者和作家都透出一种考验。
与此相伴随的,还有一些和大师的比较研究。先是卡夫卡、川端康成,稍后还有罗伯-格里耶、福克纳、马尔克斯、陀思妥耶夫斯基、狄更斯、拉伯雷……这里说说此间的承传,有两句话不断被提起,它们都把年纪轻轻的余华引向鲁迅的遗产: 一,“在新潮小说创作,甚至在整个中国文学中,余华是一个最有代表性的鲁迅精神继承者和发扬者。”李劼: 《论中国当代新潮小说》,载《钟山》,1988年5期。二,“理解鲁迅为解读余华提供了钥匙,理解余华则为鲁迅研究提供了全新的角度。”赵毅衡: 《非语义化的凯旋——细读余华》,载《当代作家评论》,1991年第2期。当然,此外或者说此后,尚有多人联想到鲁迅。
因了意识形态和文化轨迹,鲁迅曾是很多人最早或较早接触并讨厌的作家,余华也不例外。当他们中的一些人成为作家后,可能会重新领略鲁迅的意义,余华正是如此。以上可视为前后两个时期,在前期并不意味着他们未曾受到鲁迅的影响,在后期并不意味着他们真的能从鲁迅那里汲取多少营养。很多东西,接近于集体无意识,而承传本身又有赖于时机、气质和禀赋。从《四月三日事件》和《狂人日记》之间的单篇比较,到整体上的对照,都不乏研究。隐约间,余华的叙述有一种鲁迅式的速度感,那种直接,那种以少胜多的修辞,那种冷硬背后的温情,以及大悲悯。不过,余华显然不是勤力正面书写“启蒙”的作家,他更关注在重压与极限之中,人性善恶的流转、人的本能与无能的隐现,而不是那么分明地去评判国民性。
回望这一时期,明显感到,什么样的人就会受到什么样的影响。只不过,叙述的焦虑与影响,不是止于临摹,也不是硬生生地介入,更多的是一种自我的发现,否则,当时那么多的流派和作家或出土或舶来,乱花渐欲迷人眼,即便仅仅说现代文学,亦属浩淼,余华何以适时地遇着了川端和卡夫卡,并接受其照耀与照拂?起初是川端使余华发现了自己的某种潜能,使余华更像余华了,尔后,卡夫卡令余华进一步接近自己,成为自己。顺说一句,这二位作家之不同,人们谈得较多,事实上,他们都有着极端之美,一个是极柔,一个是极锋锐。这也是余华1980年代先后选择他们的一个缘故。他们之后,更多的影响(如鲁迅、福克纳)将以更微妙的形式汇入,并促使余华再度发现自己。
三
1989年之后,长篇小说渐渐扮演起重要角色。《心灵史》《九月寓言》《废都》《白鹿原》《长恨歌》《马桥词典》《丰乳肥臀》《尘埃落定》等,都有着独特的起点与力量,几乎每个作家都向外跨出了一大步。不过,余华的变化依旧是显著的一个。
以《在细雨中呼喊》为先导,尤其是《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的面世,批评界似乎发现了什么,如背叛,如转型,如苦难,如温情……事实上,作为美学根基的河床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是,河宽了、水深了。《在细雨中呼喊》尚有些许承上启下的意味,《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则明确标示着,余华第二次进入并穿越他自己所感知到的“叙事之夜”。小说容纳或者说获得了更丰沛的历史感和厚重感。这,还和一个时代之夜的到来息息相关。此后,人们惯用“众所周知的原因”、“庞然大物”之类的语词,来谈论那一根楔进时代的钉子。此后,资本及其主义越发汹涌,冲荡着一个个人。
作者有很多话要说,文本的体量也被撑大。就叙事而言,最微妙而决定性的变化,是虚构的人物开始发出自己的声音,活出自己的生命力,走出自己的道路,不再仅仅是作者的一个工具,一个符号,一个一劳永逸的设定。余华不止一次讲到这一点,他接受了这些声音,和他们一同构建其命运。
对余华及其笔下的人物,王安忆的看法不一般。她说,余华会让人觉得是“一个找爸爸的孩子”,“寻找和认同英雄父亲是他一个母题”王安忆、张新颖: 《谈话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48页,第249页。。她还认为,“余华的小说是塑造英雄的,他的英雄不是神,而是世人。但却不是通常的世人,而是违反那么一点人之常情的世人。就是那么一点不循常情,成了英雄。比如许三观,倒不是说他卖血怎么样,卖血养儿育女是常情,可他卖血喂养的,是一个别人的儿子,还不是普通的别人的儿子,而是他老婆和别人的儿子,这就有些出格了。像他这样一个俗世中人,纲常伦理是他的安身立命之本,他却最终背离了这个常理。他又不是为利己,而是问善。这才算是英雄,否则也不算。许三观的英雄事迹且是一些碎事,吃面啦,喊魂什么的,上不了神圣殿堂,这就是当代英雄了。他不是悲剧人物,而是喜剧式的。”转引自洪治纲: 《余华评传》,郑州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26页。这些话,引人去思考父亲的精神意义,以及继承者的当代伦理。此外,人类的情感何等丰富,余华为什么写下那么多深刻的并无血缘关系的父子之情(后来痛批《第七天》者也很难否认养父部分的魅力)。悲剧喜剧的问题,也是余华的一大特色,从《活着》开始的长篇创作,几乎都令人感受到悲剧中的摇曳,和喜剧中的悲情。在这方面,有太多的东西值得斟酌与探讨。
以“活着”为标题或局部标题的作品不少,有的还是在余华之前,如皮皮《活着》、池莉《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惟有余华赋予这两个字以大地般的韧度,和精神纵深。进而言之,余华1990年代的三部长篇,仿佛三种意义上的“活着”,每一种的内部又自有沧桑与邃远。“活着”二字,在中国,在尘世,原本就很有力量,余华的创作令它拥有了更漫漶的延长线。
在这一时期的作品里,还有一个殊异的存在: 苦难。苦难书写,可以说是对“五四”文学的一种接续,已近乎中国作家的一种“叙事本能”。此刻,之所以苦难的意义会不断得到彰显,当然和前文所提及的时代强行转轨大有干系,作家们不得不深入思考。有时我甚至觉得,余华的文本比他本人还善于思考,还富于张力。
“余华一面叫人看较多的苦难和制造苦难的罪恶,一面又提醒人们,对苦难和罪恶试图加以解释和克服的一切努力都是如何的不可能”。郜元宝: 《余华创作中的苦难意识》,载《文学评论》,1994年3期。对于苦难问题的专论,郜元宝写得早且影响大。洪治纲认为,1990年代前,余华往往将苦难纳入到人性恶的领域,他是提着屠刀去对待苦难,甚或有玩味之意,但从《两个人的历史》和《在细雨中呼喊》起,“苦难慢慢地剥离了人性恶的阴影,不再成为人性的简单注解,而是进入现实与命运对抗的潜在部位,成为作家展示人物生存意志的一种重要的精神基石。”洪治纲: 《余华评传》,郑州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38页。也有人认为,“余华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呼喊‘苦难中的温情’也能不时拨动中国人的心灵‘痛处’,可惜余华到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却转而以‘温情地受难’来麻醉‘痛处’了。……九十年代母题变异却在无形中卷入了制造人民的‘遗忘’。”夏中义、富华: 《苦难中的温情与温情地受难》,载《南方文坛》,2001年4期。这样的母题性解析,值得省思。有人又指出,《一九八六年》是提醒人们记住苦难的,而后来的余华缺乏受难的勇气,选择用忍耐和幽默来消解苦难,鼓励遗忘苦难、接受苦难。“福贵和许三观虽然都从苦难中走过来了,但他们最终却成了被生活榨干了生命力的、充满暮气的老人,在他们面前,站立着的只是广阔的虚无,厚重的麻木,以及庄禅式的自我逍遥,但没有克服了受难之后的存在的欢乐。”谢有顺: 《余华的生存哲学及其待解的问题》,载《钟山》,2002年1期。这么说自有其逻辑,但换个角度而言,是一个重要命题在余华创作中日益凸显,那就是“和解”。余华以及笔下的人物,并没有屈服或屈从,抑或陷入虚无,而是开始了一种对神秘命运的日常性陪伴,以及与命运的漫长的和解。福贵和许三观相信在自己之外,有一个更高的存在,他们与这一更高的存在相互合作,使自己和自己的生活即便不能更好,那也要更像自己。
起初,苦难是以一种灾难、厄运以及暴力的形式进入文本,刺入并改变人物的生活,典型如《一九八六年》和《现实一种》,到了《在细雨中呼喊》《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苦难成为了一种生活的诞生,自自然然地生成与推进,在一个个平平常常的日子,考验并彰显人物的生存意志和乐观精神。值得强调的是,余华没有勉力以西方或宗教意义上的受难和受难意识,来书写此间的国人,更多的是诉诸一种生命的本能,和朴素的生活智慧。这在千百年来,是太多中国人世俗上的救赎。当然,也有必要检视佛道思想在余华1990年代以来小说中的伸展,如“有与无”“福与祸”“色与空”,我看到一些研究文字,但还有待深入。
对于这一时期的创作,关于形式转变、重复叙述、女性塑造、黑色幽默、悲悯情怀、生存哲学等等,评论家们均有讨论和发现。
概而言之,从探索性的中短篇,到骨子里先锋依旧且更有体量与当量的三部长篇,从对“人性之恶”、“人世之厄”的深度叙写,余华在读者和批评界那里累积了极高的信用,某种意义上,此番对叙事之夜的领悟与克服,更加艰难。稍后,就在小说和评论都广受赞誉的期间,余华说了一句话,“……当作家越来越得心应手的同时,他也开始遭受到来自叙述的欺压了。”余华: 《叙述中的理想》,载《青年文学》,1996年5期。这透露了作者叙事与创造上的警醒,也预示了新的“叙事之夜”的降临。
四
在世纪末,余华以批评文字赢得掌声阵阵,对于经典的回溯也收获多多。然而,预想中的长篇一再延宕,久久不能竣工,这对于一个正当年的作家而言,是幽暗难熬的。谁料,有一部作品一进入状态后,很快就“失控”了。他沉浸在发现“新的写作能力”的喜悦之中。而这部“正面强攻”的小说分开出版后,李敬泽、王宏图、谢有顺、苍狼、王达敏、李云雷和阿乙等一众批评家、作家和普通读者,都发出了严厉的声音,甚至有了一部《给余华拔牙》的批评集,构成了另一种“正面强攻”。粗略看来有以下几点: 《兄弟》商业化;粗俗;浅薄;虚假;无意义的重复;把四十年来的经验简化成善恶斗争;缺乏真正的发现;共识叙述、常识叙述;思想后退,创造力下降;认同混世哲学;是垃圾时代的垃圾写作……
新世纪之前,对余华的批评并不算少,冷血、溢恶、思想有软肋、写的不是小说……亦均颇具杀伤力,不过由于媒体不够发达,互联网尚未铺展开来,批评声大多局限于圈子内。而且,余华的作品很快被经典化,至少成为了一些人的“当代经典”,批评的声音便也更隐约。新世纪以来,情况则有所不同了。这个被文坛寄予厚望的“兄弟”滑了下来,这似乎是当时很多人看了《兄弟》的第一感觉,酷评涌来,这个曾经的文坛宠儿,甚至被认为遭遇了前所未有的“信任危机”。我视这一阶段,为余华的第三个“叙事之夜”,也是至今最为漫长的。
每个叙事之夜,都处于一个压力的临界点,也充满了对想象力的召唤。第一个叙事之夜,大气候很为明显,马原、莫言、残雪、苏童,等等,不少人敏察到了这一点,并以各自的文字刺破了那陈腐之幕、虚伪之幕、贫乏之幕。第二个叙事之夜,同样有着大气候的环绕,不单是政治气压的陡变,在“新写实”和“新历史”等写作之中,也均可辨认出先锋的身影和元素。到了世纪之交、新世纪以来的这个叙事之夜,除了来自自身,来自这个国度的地覆天翻,还有着日益明显的“世界文学”和全球化的激荡,于是,这个时代的夜晚更加暧昧繁复,每个作家的体察便也迥然。新世纪以来的《檀香刑》《受活》《一句顶一万句》等作品,向度、力度以及对当下的介入度殊为不同,却无不引发热议,也有这么一层缘由。
关于《兄弟》,复旦大学举行过一个座谈会,有人批评,也有人支持,陈思和毫不掩饰地称这是“一部好作品”潘盛整理: 《“李光头是一个民间英雄”——余华〈兄弟〉座谈会纪要》,载《文艺争鸣》,2007年2期。。他还撰有一文,理据远取巴赫金的狂欢、民间性、怪诞现实主义等,指出“《兄弟》是当代的一部奇书,对余华来说,似乎也是意想不到的从天而降的创作奇迹”陈思和: 《我对〈兄弟〉的解读》,载《文艺争鸣》,2007年2期。。张新颖和刘志荣的对话也有发现,“‘内在于’时代的方式”,“实感经验”,“下部挽救了上部”……张新颖、刘志荣: 《“内在于”时代的实感经验及其“冒犯”性——谈〈兄弟〉触及的一些基本问题》,载《文艺争鸣》,2007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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