菌子的气味
有本数学书,我一直有所偏爱:希尔伯特(David Hilbert)的《直观几何》。这本出自大师之手的小册子,中译本仅薄薄的上下两册,封面很朴素,但插图极精美。那些立体感很强的几何图形,以粗细变化有致的线条,准确地表现出物体在空间的透视关系,给人以审美的欣喜。“拓扑学”一章Möbius带和Klein瓶的示意图,在我心目中就如印象派名画那般令人神往。
决定翻译贝尔热(Marcel Berger)的《几何》,也和作者“强调视觉印象、图画和几何的‘造型艺术’”有关。这套书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通俗读物,它是写给数学系学生看的参考书,五卷的书名分别为:群的作用,仿射与射影空间;欧氏空间,三角形,圆及球面;凸集和多胞形,正多面体,面积和体积;二次型,二次超曲面与圆锥曲线;球面、双曲几何与球面几何。作者贝尔热是我在法国进修期间的导师(俗称patron,老板),他对“造型艺术”的热爱,激发了我和两位合作者的翻译热情。
我的人生轨道,后来从数学转到了文学翻译。回想起来,根子是少时埋下的。中学时代爱看杂书,爱看电影。至今珍藏的初版《傲慢与偏见》译本,见证了我少年时代对这本书的痴迷。王科一的译本,宛如田野上吹过的一阵清新的风,我觉得译本中俏皮、机智的语言妙不可言,对王科一这位不相识的译者心向往之。
日后我也没有机会认识他。他在“文革”中用惨烈的方式离开了人世。但我永远不会忘记他,我现在做的正是他当年做的事情。我翻译小说,往往诉诸直觉,有朋友半开玩笑地说我是“感觉派”。我认为这是对我的肯定和鼓励:往高里说,我的翻译是和傅雷、王科一这些前辈同调的。
我喜欢归有光的文章,喜欢其中的“笔墨情趣”。《项脊轩志》当年是选入中学语文教材的。老师对这篇看似平淡无奇的散文的激赏,调教了我们的阅读口味。“然余居于此,多可喜,亦多可悲”,“何竟日默默在此,大类女郎也?”“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姐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这些寓抒情于叙述之中,冲淡、温润而蕴藉的文字,从此留在了记忆中最柔软的部位。后来又读《寒花葬志》等篇。“目眶冉冉动”之传神,之鲜活,让我赞叹不已。
汪曾祺的散文,我也爱读。他的散文恬淡、潇洒、飘逸,而又处处见真情。他是用心在写文章。用他的话说,“得不断地写,才能扪触到语言,”而“语言艺术有时是可以意会,难于言传的。”我读书一般比较粗率,对汪曾祺的散文,却读得稍稍仔细些。他的小说,我也是当散文在看,注意的是他所说的“用字”和“神气”。像《桥边小说三篇》那样“经过反复沉淀”的作品,真是可以“从容含玩”的。我有时想,对心仪的作家心慕手追,也许正是避免翻译腔的办法?
在一个偶然的场合读到肖华荣的《华丽家族》,心折之余,又读了他的另一本《簪缨世家》。这两本都是“述说历史”的书,副题分别是“两晋南朝陈郡谢氏传奇”和“两晋南朝琅邪王氏传奇”。把历史写得这么有情致,真让人钦慕。“王谢并称,自古而然。一样的源远流长,一样的显赫华贵,一样的冠冕相承,一样的风流相尚”,这是《簪缨世家》的开篇,跳荡空灵的文字,一下子就吸引住了我,而终篇前的“孝感河边,芦花似雪;秦淮水上,月色如烟”,则以对仗、平仄入散文,在我的脑海中留下了那恬淡的意境。
说来惭愧,读数学、教数学时,读书很勤,而且看的大都是杂书,与文学有关。正儿八经从事了文学翻译工作,书反而读得少了,翻译小说更是看得少而又少。曾经影响过我的作家的作品,现在也很少再看。然而(借用汪曾祺先生引用过的句子):
菌子已经没有了,但是菌子的气味留在空气里。
前辈
我和柯灵先生,是在马路边认识的。
那天走在复兴路上,看见有位面容熟悉的长者,像小学生那样挎着书包,在前面踽踽而行。我心念一动,趋前问可是柯灵先生;答曰是柯灵。原来他那段时间正构思一部长篇,为免受干扰,特地在附近租一小屋,每天背着书包去“上学”。在路边谈了一会,两人似都意犹未尽,遂同去前面不远处他的寓所继续谈。
此后多次去过复兴西路上的这个寓所。有一次谈到某位似乎早被“公认”的散文大家,他颇有微词,问我,那两个名篇“究竟有什么好?”这很出乎我意外。此后,我看名家的作品,也学着“拿出自己的眼光来”了。
那年头的前辈,但凡遇到对文学、艺术有点爱好的晚辈,都是这么毫不设防、倾心相与的。
有一次,为了桩什么事情,去裘柱常先生家。他和我聊起当年怎么做“塾师”(家庭教师),怎么翻译《毒日头》,怎么因鲁迅日记中提及而“得益”。他夫人顾飞女士见我们好像挺谈得来,主动问我:“我画张画送侬好伐?”我一时反应不过来,顿了顿才说:“好呀。”
几天后果然取来了一幅立轴山水画,上面有裘先生题的款:“克希先生、文雄女士伉俪雅正”。当我得知顾飞是黄宾虹很看重的女弟子时,我才了解这幅她“硬要”送我的画有多珍贵。
1997年译文社拟出《作家谈译文》一书,我去王元化先生家请他题写书名。他提起毛笔,一口气写了四遍,横竖各两张,说“给你挑”并留饭,边吃边谈。记得他特别称许老舍和黄裳。
他曾建议我翻译纪德的作品,并愿意为我物色出版社。但当时我好像已经有意译普鲁斯特,没能接受他的这番美意。
有一次去,适逢他外出,于是和他夫人张可谈了起来。张老师当年是位极其能干的才女,早些年我去作客,领略过她把每位来客都照顾得很好的“沙龙”女主人风采。据我的好友、她的表弟许庆道说,她翻译《莎士比亚研究》时边看边译,手起笔落。那天谈着谈着,眼看又到饭点了,我起身告辞。不料张可怎么也不肯放我走,守住房门,张开双臂像小孩玩“老鹰捉小鸡”似的,非要拦我下来。我终于犟不过她,留下来吃了晚饭。
张可去世后有一段时间,元化先生长住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宾馆里。一天我和萧华荣同去看他。进得屋去,只见他光着上身,正在写东西。看我们有些惊讶的眼神,他解释说,身上发疹子,穿衣服就痒,所以干脆赤膊。见他神色坦然,与华荣兄谈今论古,我暗想此岂非魏晋名士风度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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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见周先生的一字一句,看见他努力在中文里找出和原文相称的节奏。他的译文是可以读的。我曾出声地读,很舒服。他的文字不夸张更不嚣张,肯用真嗓平常地说,把功夫做到了内里,贴心贴肺。——陈村(著名作家,上海作家协会副主席)
周克希始译普鲁斯特即是知命之为,所达的境界难说不是随心所欲。字里行间激活的,若不是神来之笔的想象,至少是对文学、人生的无穷回味和憧憬。——张寅德(巴黎第三大学教授,法国文学研究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