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心酸记忆,一生坎坷追求
“这一本小书是用血换来的,是和泪写成的。我能够活着把它写出来,是我毕生的幸福……”
——季羡林
我心里这一面镜子照见的东西当然也是富于变化的,五花八门的,但又多姿多彩的。它既照见了阳关大道,也照见了独木小桥;它既照见了山重水复,也照见了柳暗花明。
《牛棚杂忆》是季羡林先生的代表作之一,也是其影响力大的一部作品。本书记录了季羡林先生在“文化大革命”期间的遭遇和经历,用他的话说是“一本用血换来的,和泪写成的小书”。这本书的思想性、可读性极强,这是一个知识分子用自己的良知在书写历史,用极为真切、理智的笔触去描写发生他和他身边一群知识分子身上的事,同时对于这段经历有这深刻和理性的思考,无疑,这是一本非常可贵的书稿。
本书为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牛棚杂忆”,即《牛棚杂忆》全书,辅以季老的手稿,和各个时期的珍贵照片。第二部分“阅尽沧桑”,选取了季老先生每个人生阶段中具代表性的文字,如《我的心是一面镜子》《一个老知识分子的心声》《站在胡适之先生墓前》等,并辅以季老的书法作品等图片。全书内容详实,编排精心巧妙,是集阅读与收藏为一体的经典佳作。
一九六六年六月四日
南口村虽然是一个僻远的山村,风景秀丽,居民和善。但是也决非世外桃源。我们来这里是搞阶级斗争的。虽然极“左”的那一套年年讲、月月讲、念念不忘阶级斗争,我并不同意。但是,南口村,正如别的地方一样,绝不是没有问题的,搞一点“阶级斗争”看来也是必要的。我们哪里想到,在我们在这里搞阶级斗争的同时,全国范围内已经涌起了一场阶级斗争的狂风暴雨。这一场风暴的中心是北京,而北京的中心是北京大学。
这一点我们最初是不知道的。我们僻处京郊,埋头社教,对世事距离好像比较远,对大自然好像是更为接近。1966年的春天,同过去任何一个春天一样,姗姗来迟。山村春来迟,是正常的现象。但是,桃花、杏花、梨花都终于陆续绽开了蓇葖,一片粉红雪白,相映成趣,春意盎然了。我们的活动,从表面上来看,一切照常,一切平静。然而从报纸上来的消息,从外面传进来的消息,知道一场大的运动正逼近我们。北京大学一向是政治运动的得风气之先的地方。此时我们虽然不在学校,情形不十分清楚;但是那里正像暴风骤雨前浓云密布那样,也正在酝酿着什么,我们心里是有底的。只不过是因为身居郊外,暂时还能得到一点宁静而已。
五月来临,外面的风声越来越紧。中央接二连三地发出一些文件,什么“5·16通知”之类。事情本来已经十分清楚;但是,我上面已经说到,我脑袋里最缺少政治细胞,缺少阶级斗争那一根弦。我仍然我行我素,在南口村和煦的阳光中,在繁花如锦的环境里,懵然成为井中之蛙,从来没有把这一场暴风雨同自己的命运联系起来。
此时城里的燕园恐怕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从城里回来的人中得知学校里已经开了锅。两派(或者说不清多少派)之间争辩不休,开始出现了打人的现象。据说,中央派某某大员到北大去,连夜召开大会,想煞住这一股不讲法制、胡作非为的歪风。听说,在短时间内起了一些作用。但是,过了没有几天,到了5月25日,那位“老佛爷”纠集了哲学系的几个人,贴出了一张大字报:“宋硕、陆平、彭珮云要干什么?”立即引起了两派人的辩论,有的人赞成,有的人反对。听说在大饭厅附近,争辩的人围成了圈子,高声嚷嚷,通宵达旦。不知道有多少圈子,也说不清有多少人参加。好像是一块巨石击破了北大这块水中天,这里乱了套了。
这一张大字报的详细内容,我们不清楚。但是,我们立刻就感觉到,这是校内社教运动的继续和发展。在我上面提到的所谓“国际饭店会议”上,反陆平的一派打了一个败仗,挨了点整。按照我们最近多少年来的运动规律,这一次是被整者又崛起,准备整别人了。
到了6月1日,忽然听到中央广播电台播出了那一张大字报,还附上了什么人的赞美之辞,说这是一张什么“马列主义大字报”。我没有时间,也没有水平去推敲研究:为什么一张大字报竟会是“马列主义的”?一直到今天,我仍然没能进化到能理解其中的奥义。反正马列主义就是马列主义,这好像钉子钉在案板上,铁定无疑了。我们南口村的人当然也议论这一张大字报;可是并没有形成了壁垒森严的两派,只不过泛泛一谈而已。此时校园内的消息不断地陆陆续续地传了过来,对我们的心情似乎没有产生多大干扰,我们实在是不了解真实情况,身处山中,好像听到从远处传来的轻雷,不见雨点,与己无干,仍然“社教”不已,心中还颇有一点怡然自得的情趣。
北大东语系在南口村参加社教的师生有七八人之多,其中有总支书记,有系主任,那就是我。按照上面的规定,我们都是被整的对象,因为我们都是“当权派”。所有的当权派,除了最高层的少数几个天之骄子以外,几乎都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神秘莫测的中国语言把它缩简为“走资派”)。在南口村,东语系的走资派和一般教员和学生,相处得非常融洽。因此,我们这两位走资派“难得糊涂”,宛如睡在甜甜蜜蜜的梦中,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正走在悬崖边上,下临无地,只等有人从背后一推,立即能堕入深涧。而个别推我们的人此时正毕恭毕敬地围绕在我们身边,摇着秀美的小尾巴,活像一只哈巴狗。
没有想到——其实,如果我们政治嗅觉灵敏的话,是应该想到的——,6月4日,我们忽然接到学校里不知什么人的命令:立即返校,参加革命。我们带的东西本来不多,一无书籍,二无细软,几床被褥,一个脸盆,顺手一卷,立即成行,挤上了学校派去的大汽车。住了七八个月的南口村,现在要拜拜了。“客树回看成故乡”,要说一点留恋都没有,那不是实情。心头也确实漾起了一缕离情别绪。但是,此时有点兵荒马乱的味道,顾不得细细咀嚼了。别人心里想什么,我不清楚。我们那一位总支书记,政治细胞比我多,阶级斗争的经验比我丰富。他沉默不语,也许有点什么预感。但是此时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前途是什么样子。我虽然心里也有点没底儿,有点嘀咕,我也没有时间考虑太多太多。以前从南口村请假回家时,心里总是兴高采烈的;但是这一次回家,却好像是走向一个terraincognita(未知的土地)了。
牛棚杂忆
祝词003
自序005
缘起013
从社教运动谈起021
一九六六年六月四日025
对号入座036
快活半年042
自己跳出来053
抄家066
在“自绝于人民”的边缘上078
千钧一发089
劳改的初级阶段099
大批斗112
太平庄122
自己亲手搭起牛棚130
牛棚生活136
牛棚转移178
半解放185
完全解放192
余思或反思202
后记214
阅尽沧桑
我的心是一面镜子221
一个老知识分子的心声255
北京忆旧263
老猫268
二月兰280
怀念西府海棠286
回忆陈寅恪先生290
站在胡适之先生墓前303
我记忆中的老舍先生318
晚节善终大节不亏
—悼念冯芝生(友兰)先生324
赋得永久的悔331
寸草心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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