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本具有古典故事传统的书,它给我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大人当头一棒,告诉我们什么是少而好的教育。阅读此书,将会再次提醒我们为何“讲故事”这一形式是如此的重大而深刻,它将改变我们对自己和对孩子的教育观念。读完此书,你也就明白了为何它能够流传这么久这么远。
印度上古时期有一本通过动物之口劝谏君王、讽喻现实、展现哲理的寓言书,因这本书只残留下了五卷,被命名为《五卷书》,后来波斯国王派遣使臣从印度盗回此书,翻译为波斯文。公元6世纪,著名的阿拉伯文学家伊本·穆格法将波斯文本再译为阿拉伯文,使它广为流传开来。因为这本寓言书具有极强的原典意义,所以进入了很多民族和国家固有的文化中以一种新的形式展现出来,因此影响巨大。欧洲文学的《十日谈》《拉封丹寓言》《格林童话》《坎特伯雷》等,都从其中吸收了营养。此书被誉为“世界寓言的祖本”,季羡林先生曾专门写作4000字长文推荐,并称“是除了《新约》和《旧约》外流传的一本书”。本书是从阿拉伯文原文直接翻译过来的全本。
导读 古典时代我们如何讲故事
我接触到《凯里来与迪木奈》里的故事,是在儿童时期,彼时还不知道这个故事来自于《凯里来与迪木奈》也并不知道世界上有这样一本书。我的祖父是个讲故事的高手,当然讲故事不是他的职业也不是他的爱好,讲故事只不过他讲经论道中的插曲和甜点,为得是让人更好地理解正经和大道,无非是个方便法门。我们那个年纪,如果很多孩子是搬着小板凳坐在收音机前听孙敬修老爷爷讲故事的话,我则是骑在我自己爷爷的大腿上缠着他讲故事。他视为文章小道的东西,被我当成主食正餐,如果一天不听就真的是浑身没劲了。他被他的调皮孙子缠得不可开交,居然也讲得津津有味,兴趣盎然。他的故事很多很多,都不知道是从哪里得来的,他曾自负地说,他的故事有“一肚子两肋巴(骨),家里还有三风箱”,我就挖空了心思想从他的肚子和肋骨里取出他那些充满神怪精灵的故事。
他讲经就像是讲故事一样有趣,讲故事又像是讲经一样认真。有一个故事,从我小时候到现在,我在无数的不同场合下听他给不同的对象讲过。那是两只水鸭子和一只癞蛤蟆的故事,说是池塘水快枯了,鸭子打算搬迁到另一处水草丰美的地方,舍不得癞蛤蟆这个邻居,但是癞蛤蟆又走不远,怎么办呢?癞蛤蟆足智多谋,说此事不难,只需要你二人找一根树枝,我咬在中间,你二人抬着两头,就把我带走了。真是妙计!结果一路飞去,有人看见两只水鸭子抬着一只癞蛤蟆,都纷纷赞叹:你们快看啊!这两只水鸭子多聪明啊,居然抬着一只癞蛤蟆在飞。癞蛤蟆一听,心中忍耐不住了,明明是我出的主意,怎么成他们的功劳了,癞蛤蟆急于表达自己,然后张口喊了一声“我……”,结果“我”字没喊完,它就掉在地上摔死了。
故事很简单,但爷爷讲起来,眉飞色舞,活灵活现,居然能有让人仿佛看见这鸭子搬迁癞蛤蟆场景的本事,小时候听到他讲到“我”这一声的时候,我的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手心里满是汗,好像看见癞蛤蟆活生生摔在地上,血浆迸溅的惨景。他把鸭子和癞蛤蟆的声调都模仿地惟妙惟肖,完全像有魔法一样能把人带进故事里。我以为那是因为孩子的世界简单,容易被带入,多年以后,我再次听他给别人讲,仍然有那迷人的有如初听的魅力,其他的听众也多是成人,也无一不被带入,他“喔”的一声,是在模仿围观鸭子的人群的惊叹,就这一声“喔”,我的爷爷的听众都会不由自主地把头仰起来,仿佛天空中真的有两只鸭子带着一只癞蛤蟆飞过。真的像杜甫写公孙氏舞剑一样,“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讲完这个故事以后,爷爷总不忘点评一句:你们看看,自我这个东西是多么的害人,修行就是要让人把“我”字化掉,要不然就和癞蛤蟆一样的下场!——这才是他讲故事的真正目的,倏然间,又把听众拉回到了最切己的本身。
我听过太多的人讲故事,但总觉得没有我爷爷讲得好。也许,我爷爷讲的故事,才是古典时代讲故事的真正传统。我生于1980年代,其时正是中国剧变的时代,恐怕整个中国都已经不知道古典是什么。但很幸运的是,西北这块土地上的穆斯林还在浑然不知地、严谨地沿袭着古典生活。我的童年如此幸运,虽然如同所有的80后一样,有着相同的童年烙印,但其中总有一点儿不一样的东西,恰恰是这个不一样的东西,不由自主地拒绝了一些时代的影响,同时平衡和补充了我们童年。比如很多孩子玩过的玩具和游戏,我就没有接触过,像很多80后能举例出的儿童读物我都没有看过,这个不一样的东西支撑我们的传统,所以我们的童年也仍然丰富和饱满。
后来等我成年以后,接触到一本名叫《凯里来与迪木奈》的书,匆匆翻来,惊讶里面的故事和爷爷曾经讲过的很像,尤其是水鸭子和癞蛤蟆的故事,在书里清晰印刻,只不过爷爷口中的癞蛤蟆成了书里的乌龟。我急忙跑去和爷爷求证,是不是读过一本叫《凯里来与迪木奈》的书?爷爷茫然。我自然知道,爷爷的汉文化不佳,看过的汉文书有限,是不会丰富到如此地步的。那么他的故事是来自哪里呢?他告诉我,是他的师父讲过的。我大惊!他的师父,是民国的古人,自然无缘得见《凯里来与迪木奈》的汉译本。对,我想起《凯里来与迪木奈》的原文,原文是阿拉伯文。也就是穆斯林的宗教语言。也许,他的师父看过《凯里来与迪木奈》的阿文原文,或者是更早的师父的师父看过,再把这个故事一代代地传下来,经过时代的打磨与沉洗,乌龟变成了癞蛤蟆。我的这一猜测,从我的另一位朋友那里得到证实,他的母亲是一位不识字的农村妇女,经常给他讲一些故事,他年少无知,只觉得好玩有趣,所以印象深刻,也不知道出处何在?年长以后,偶然才从翻译成汉语的阿拉伯文、波斯文文学中找到了那些零散的故事的正身和出处——和我的经历如出一辙。
我们讨论过,这些故事的出处,有《蔷薇园》《果园》《玛斯纳维》《凯里来与迪木奈》……无一不是享誉世界的经典。原来我们误打误撞,从小就被世界名著浇灌过,虽然没有像同龄人一样读过被圈定的青少年必读名著多少本,其实接受的滋养又是另外一番味道。这让我想起悠久的说书传统。中国穆斯林虽然习长中国文化、母语是汉语,然后因为信仰的缘故,还有一条隐形的脉络,就是以伊斯兰教为核心的阿拉伯-波斯一系的文化,以另外一种方式像一条地下暗河一样滋养着民间。如同我的爷爷,并未读过《凯里来与迪木奈》的阿文原文,他只不过继承自他的师父的口传,而他的师父又不知道传承了多久。我朋友的母亲,一字不识,这些故事得来想必也是茶余饭后的豆棚闲话。然后他们的背后,都有一个最深刻最原初的源头,一脉清浅地远远向我们流来。中国的经堂教育里,有一项历史悠久的劝谏门,主要的工作是搜集各种有益人心的故事,这些故事被称为“根随”,专门有人从事收集根随的工作,收集人文化程度也许并不高,但本着虔诚的举意以口传的方式收集起来,一不小心就把名著经典的片段收入,这些根随供阿訇等人在宣经讲道的过程中引用敷演,很多阿訇也未必知道它们的出处,因为这需要极为广泛的阅读量。
如今我们走进书店,面对装帧豪奢文字新奇的文学作品,每一个作者都挖空心思地想要垂名永久,但又有多少能真的留下来,被人记住,时间太残酷,尤其所谓畅销书和畅销作家,畅销两个字本身就有着残酷的时间性。和我们在民间经历的这些故事相比,琳琅满目的畅销书会不会黯然失色呢?我们这个时代,被信息污染,人心很难激动,像一个吃惯了刺激味道的舌头,再吃平常饭菜觉得淡出鸟来一样,我们已经没有能力去好好阅读文学了。炫技的语言技巧在苦苦支撑着文学。满足于文字伎俩的读者,恐怕读不了如《凯里来与迪木奈》这样朴实的书。大有可能觉得平淡无奇,啰嗦冗叠。因为我们离古典已经太远了,你要知道,古典时代的信息是有多么珍贵,那才是一个把资讯真正当资讯的年代,一些说书人也好,一些专事搜集根随的人也好,往往为一个故事,千里迢迢,裹粮宿行而去求访。这本《凯里来与迪木奈》据说是波斯皇帝派人冒着生命危险去印度皇家书库盗写而来的,我相信这绝对是真事。如果读者不明白古典时代的情感和现实,或许会哑然失笑。
一个不随便的时代,把文字视为能量,把故事视为神启。一个故事,能反复讲,讲到宫廷大内,讲到茶馆酒肆,讲到井畔树下,而确实也因为这些故事具有很大的原典意义,一本薄薄的故事书,把人间能遇到的多数事情已经说完了,上能资政,下能启蒙。所以波斯王和印度王,谁有这样一本资讯,国力立马悬殊。据传这本《凯里来与迪木奈》被盗写成波斯文的时代是公元6世纪,那正是离“哲人-王”不远的时代,公元11世纪,中国还在组织国家力量在编《资治通鉴》,《资治通鉴》的功能和《凯里来与迪木奈》一般。都以故事来指导政治,只不过一个假托动物之口,一个求诸古人的故事,都小心翼翼地避开当时的政治。
《凯里来与迪木奈》的梵文原本产生于公元前的几个世纪,那正是“哲人”和“王”势均力敌、相互制约的时代,很多的原型就早早定格下来。因为它的原型意义,很多故事跑进许多民族的传统里,和这些民族、国家固有的文化结合,又成了另外一番模样。又经伊本·穆格法的阿拉伯文译本流传到欧洲,影响到欧洲的寓言和童话写作中。我不敢说,由于《凯里来与迪木奈》影响了许多寓言和童话,它就比这些寓言和童话要好,也许后起的文本经过加工,可能比原型还要精彩还要有渲染力,但《凯里来与迪木奈》则为我们提供了这些分散在各种文化里的寓言故事的最初面貌。今天我们看到的《凯里来与迪木奈》是从梵文原本的波斯文译本转译成阿拉伯语译本的,几乎世界上所有的该书译本都来自于这个阿拉伯语译本,因为梵文译本和波斯文译本已经失传。“这是一本除了《圣经》之外被翻译成文字最多的书”,这句话现在被很多书贴为标签而滥俗,虽然也有人这样评价《凯里来与迪木奈》,我没做过统计,但是这本书的广泛影响力是无可怀疑的。
我给该书新取名字为《写给大人的寓言:凯里来与迪木奈》的用意在于:寓言实际上就是写给成人的,就像我爷爷讲经必须要以讲故事辅助一样,假托于动物精灵这样荒诞不经的角色,恰恰给我们一个反观的视角,对于聪明人其中有足够的深思,对于庸凡大众,不但可以娱乐嬉笑,更通过这种娱乐嬉笑传播得更广更远。我们现在的大人,都没有做好做大人的准备,就草草消耗生命,那么还有什么饱满的生命能量给你的孩子呢?教育是一个心传心,面对面的事情,不是花钱买一堆故事书抛给孩子就行了。孩子的阅读是需要讲述的,这就是故事的功能,我想,当时如果不是我的爷爷给我讲过那些故事,而是给我一本《凯里来与迪木奈》的书,很难想象,是否会对我造成这么深刻的精神影响。当我手捧《凯里来与迪木奈》汉译原文的时候,我在想:我全文通读过这些故事,看到的是原文,但是我所得到的能量和印象真的有我爷爷从不知源头的间接转述得来的巨大和深刻吗?其实,恰恰相反。那些零章片简的故事,在他们的传述体系里,是每一代人通过自己一生的生活经验去印照的,印照一点,注入一点,故事越来越美,能量越来越大,就像极高明的武功一样,一招就管用。我们这个时代,信息太泛滥,珍重和价值削减。想起我的那个童年,信息并不多,能量却很大。
真心希望我们这些大人,能有耐心静下来读一读寓言故事,首先是读给你自己,并不是为了完成给孩子讲故事的任务,先让你自己的生命饱满起来,然后把这个“内功”传给你的孩子,具体的招式(故事)是什么其实并不重要,我想这也是《凯里来与迪木奈》的原作者——这些上古的哲人们最希望看到的。祝你阅读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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