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紧皮手》:
东塘子是巴子营人唯一吃水的地方,叫涝坝。小小的水塘享受着极高的待遇。每逢巴子营放水,先注满东塘子,再浇麦田,这是亘古不变的规则。事关一村人吃水的问题,哪怕天再旱,也不能让东塘子干涸。一到立冬的前一天,是一年中往东塘子放水的最后一次。那一天,巴子营男丁不能窝在家中,除专司放水的外,别的人都要立在塘边,不能喧哗,不能放屁。待塘里注满水后,首富们会轮流置办酒席,哪怕再穷的人家,也会得到一碗带肉的烩菜。
平素,东塘子有专人管理,塘子里不能洗衣服,不能饮牲口,更不能洗澡,如果妇女来了例假,绝对不允许到东塘子打水,谁要违规,一年内会禁水,再有胆的人也不敢破此规矩,吃水的事是大事,犯了此例,吃水要到十多里外的大权河去挑,再强壮的男人也不敢冒这个险。
立冬后的第九日,在凉州城沐浴一新的余大喜被四个大汉用轿子抬到了东塘子。一身绸衣绸裤的余大喜下轿时,早有八个人把一卷毯子铺开,走一截卷一阵,待他走到东塘子口时,鼓锣齐鸣,几挂鞭炮噼里啪啦炸响,巴子营上空充满了火药味、新鲜的香烛味,还有余大喜身上散发出的皂荚的香味。
一身新的余大喜让巴子营人相形见绌。他本来就长得标致,用衣料一衬,更加威猛,用胡麻水洗过的头发光滑得如绸缎。主持仪式的何三狠命咽下一口痰,叫一声:“打水。”
精选的十六个汉子精赤上身,手里提着红白相间的打水棍,开始拍打东塘子的水面。薄薄的冰发出了一声声脆响,溅起的水花晶莹而充满质感,间或有一滴两滴水冲到围罩者的脸上,便有一丝香甜的清凉。水纹扩散,一波一波,待四面的波纹汇聚到东塘子的中心时,何三喝了一声:“停。”
两位年长者在香案前跪倒,呢呢喃喃念了几句祝愿的话后,郑重地来到余大喜跟前:“请余爷脱衣入池。”
第一次被人称作余爷,余大喜吃了一惊。他的衣裤被老者除光,胴体在冬日的阳光下耀眼起来,皂荚的香味弥漫,等四个小孩将装有面人面馍的篮子抛进水里后,余大喜慢慢走进了东塘子。
水很凉,余大喜浑身抽搐。他缓缓拨开水纹,一步一步向前走着。双脚下的水平静地撑着他,在塘底过冬的小鱼欢快地在他脚面游来游去,有的在他脚趾上一咬,痒酥酥的感觉马上冲袭心头。热意在逐渐消却,他的手脚开始不听使唤。看时间摇铃的陈二围着东塘子转圈。何三面无表情,一丝软软的语音蓦然钻入他的耳膜,他差点叫出声来,何菊花换了男装,不知何时立在他的身后。
作为主持人的女儿犯忌已不容宽恕,再加上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在三百号男人面前紧盯着一个赤条条的壮汉,更令他羞愧。他瞪了陈二一眼,陈二摆摆手,仍摇着铃转圈。
沉下去又浮起,浮起又沉下去,余大喜发现自己的母亲爱怜地看着他,他的父亲则拿着一条鞭子在竭力抽打他。碎了的冰层又拢聚,发出咔咔的声响。拍打水的壮汉收缩着肌肉,有的用双手搓打胳膊。何三感到身上阵阵发冷。何菊花颤抖着身子,爱怜的眼神里充满焦虑。
“时辰到。”陈二摇了一下铃,便栽倒在塘边。拍打水的壮汉们跳进水,快手忙脚地拉出了余大喜。何三在余土地鼻子下一摸,再在心口上一摸,轻吁一声,挥挥手:“把他抬到祠堂的东耳房。”就有人把簇新的被子抱来,往余大喜身上一裹,连抱带拖往祠堂跑。
结了婚还没有儿女的汉子们,把早已备好的盛水的东西掏出来,争先舀着水。他们舀好水,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家,给自己的老婆喝。据说,谁的老婆第一个喝到水,头胎绝对是个男孩。
人群都拥到何家庄园去吃酒席了。何三静立在东塘子边,狠狠扇了何菊花一个耳光。一声脆响,在塘边飞荡,塘边几棵老树上的叶子颤巍巍地张望。
东塘子的波纹宁静了,一大群一大群的麻雀蜂拥而来,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冰面上黑压压一片,何三惊得合不拢嘴。一群麻雀走了,又一群麻雀来了,长这么大,何三从未见过这种阵势,他感觉裤裆里热乎乎的。待陈二冲到塘边时,何三差点栽进东塘子。
“天爷!”他惊悚地叫了一声。
跑到何家大院吃酒席的人闻讯,也跑来看景观。一些婆娘早已把禁忌放在脑后,争先恐后爬到塘沿边数着麻雀,小孩们将随身带的筐放到塘里,一拉便是一大筐麻雀。他们不管大人的事,只管将麻雀提到沟崖里,裹上泥巴,煨到火中烧着吃。麻雀肉的香味盖过了何家大院的酒香味。
“东家,怎么办?”陈二缓过神来。
摸了一把冻硬的裤裆,何三咬了咬牙:“既然天赐这玩意,就在席上增加一道雀儿菜。吩咐下去,所有在东塘子捞起的麻雀一个都不能带回家。把烧着吃了麻雀的人家逐出酒席宴,把拿粪筐捞了麻雀的小子们各抽十鞭子。”
“小姐呢?”
“送她回家,待余大喜醒后,罚她给余大喜填七天炕。余大喜是死是活?”
“还有一口气,正在灰炕上喘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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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文学评论家雷达
★仅将《末代紧皮手》的出版,当成是西部文学的重要收获是不够的,应当放在当代中国文学的这一大背景下来慎重对待。在某些人荒谬地主张文学全面市场化的当下,天高皇帝远的西部作家反而得天独厚。对金口玉言的漠视,对人伦大德的深情,本来就是文学的要旨,西部作家在这一点上得到了上苍的恩赐。
——著名作家、《芳草》主编刘醒龙
★李学辉的小说,选材普遍独特,主题也普遍深刻,语言风格偏于冷峻奇崛。这与好坏无关,只是一种表述方式。而《末代紧皮手》仅从语言上来说,是真的撒开了,依然冷峻奇崛,却多了一层温婉浏亮,犹如山谷中的溪流,两岸嵯峨嶙峋,中间流水汤汤,山水浑然,自成一方景色。有论家说,这是一部近年来国内难得一见的佳作,我同意。
——著名作家,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评委,甘肃省作协主席马步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