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思》:
多数世人,之所以觉得寂寞,是因为心中没有他人,无从体会他人的感受,永远活在自我需要之中。
唯剩自我,当然寂寞。自我占据得太满,易生小恶,也即平庸的恶。小恶一旦膨胀起来,不干点坏事是不可能的。古人也曾言,利器在手,难免不生杀心。
小畦乡下有个叫麻大锁的人,他有个弟弟叫麻小锁,两个上海知青。到底是兄弟,长相生性都接近,脑子不太好用,瘦小。
知青,知识青年的简称。大锁小锁虽说是知青,识字却少,来乡下后没回过上海,说上海没有什么亲人,回去也是扑空。
麻大锁胆小。乡下形容一个人胆小时,会说他连鸡都杀不死一只。
麻大锁从不杀鸡,胆小是个原因。再说,他也没有鸡可杀,比贫农还要贫农。
大锁偶尔帮人做零工,吃饭时桌上如果有肉菜,他是一定要在举筷子前说两句,意思是不吃还不行,馋,饿。村里人都笑他,说他是又馋又懒还装模作样。
小畦觉得麻大锁人很好,最起码他吃肉菜时,不像乡下有些男人,搛一大筷子,咕噜一下吞进去,嘴角边分别挤出两坨油冒出来。麻大锁把肉小心地放在饭上,连饭一起扒进嘴里,闭着嘴巴咀嚼,不见牙齿,光看到腮帮子上下来回动。找他帮工的主家有时会催他,说你吃快点啊,等你慢慢嚼完了天也黑了,哪有时间做活呢。
麻大锁便回对方一句:饭要慢慢吃,宁生穷命,不生穷相,难看。
这都是麻大锁常挂在口头上的话,别人听习惯了,偶尔也拿这话和他开玩笑。
乡村里没有娱乐,就靠嘴皮子找点快活。
村人便又借这话取笑他,哪还轮得上你说难看,有哪个看你啊,你又麻又矮的,婆娘都娶不上,连嫌你难看的人都没有一个,还自尊自贵。
麻大锁笑笑,慢慢吃他的菜,也不多说话了。反正只要主家容他慢慢把饭吃完就行了。
前面忘记交代,麻大锁不姓麻,只因他满脸遍布小时候得天花落下的小麻坑,人们就顺口喊他麻大锁。村里可能没有人知道他真正的姓,甚至顺带连他弟弟也被叫成了麻小锁,其实麻小锁不麻,长了张干千净净的黄巴巴的脸。乡下的人脸都黄,吃瓜吃菜吃成的那色儿。
至今,在城里生活的小畦,越发觉得麻大锁身上有部分习惯,是种美好的品质。当然,若他活到现在,生活在城里,同样要被别人取笑。这个社会,走到哪里,都会遇上没有学会真正济弱的群体。
被人笑话,有时不是因为真做了什么值得可笑的事,或者说了真有那么好笑的话。而是因为他在那个群体中,是个弱者。如果他是一个能调动很多资源的人,那便是个强者了,谁还敢笑话他呢。调戏弱者,不需要付出任何成本,以此种小恶获得娱乐的快感,成了许多人自鸣得意的粗鄙习性。还有,别人笑话麻大锁,是因为他身上那些做派,是他人怎么也学不来的。
除了吃肉菜在举筷前小心翼翼说两句表示心有愧意和不忍的话之外,麻大锁还有一个习惯,他有两件青蓝布罩衣,一年四季轮流穿,竖领,对襟,盘扣。
冬天,罩衣里加件棉袄,刚刚好;春秋天脱掉棉袄,也不显得有多空荡;夏天热起来了,松开颈下第一个扣子,卷起衣袖到胳膊肘处,可以当作短袖穿。
头发永远五五对开分,抹头油,即使下田做活计,他也是青蓝布衫、纹丝不乱的头发。
生产队里最权威的人要数队长和会计了,但两人都没有麻大锁这样体面的穿着。不是不能,是没有这习惯。乡下人出门做客才有类似的打扮,麻大锁天天穿得衫衣齐整,人们当然就把他归于好吃懒做的那一类。人们本能地有种偏见,对于与自己不是同类的人,天生就想把对方置于可以随意贬低的语言的低洼处。
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因为,每逢类似于有扛稻把、挑大粪、挖墒沟这样的重活,麻大锁是不去做的,他说他不能做,一做就得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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