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编年史》:
1948年:锅巴麦稍黄时候,来了八路军——庄稼人不知道这支队伍已经改名解放军。他们戴的帽子还是八个角。
一个满脸胡楂儿的兵来我家,说想用我家的锅做饭。奶奶连忙把土坯砌成的灶台上的柴灰、饭渍扫净,而后刷锅,刷那口蒸红薯蒸高粱面窝头的大锅。兵拦住,自己刷。做的是小米干饭。小米原来装在细长的布袋里,兵来时就挂在脖子上。我一直在旁边看。
那个兵淘米下锅,烧着火和我说话:“小鬼,你八岁了?”叫我小鬼我不高兴,土地庙里,那个和判官一起站在土地爷两边的尖头乌脸的家伙才叫小鬼,就嘟一下嘴,说:“你咋知道我八岁?”他笑了:“八岁八,掉狗牙,你的门牙呢?”我也笑了,笑得口水从豁牙流出,因为我闻到了从锅里冒出的香味。做好饭,锅盖一揭,满屋白汽,香味呛人。十几个兵来吃干饭。干饭真干,插上筷子不会倒。我家半年没吃过小米干饭了,只熬稀稀的小米汤。心想,一定会让我吃半碗,却没有。许是看出我失望,那个做饭的兵说:“小鬼,一会儿你吃锅巴,比干饭好吃。”真的,干饭吃完后,锅底结了厚厚一层,比盘子还大。他用锅铲小心铲下,因为我家的锅补过两次,锅底钉有三个铜疤。锅巴全给了我。那吃物儿上面黄,下面是栗子的颜色,一咬咯咯嘣嘣响,一嚼直香到腮里。
刷了锅,那个做饭的兵给奶奶一瓢小米,说烧了我家的柴,是柴钱。
又给我家挑了一担水,那个兵走了。奶奶说,八路军仁义哟。去年冬天,“中央军”从村里过,硬逮咱一只鸡炒了吃,一个钱也不给。
我家东边,一家富户的七间瓦房的后墙搪了黄泥(我们那里是黑土地,黄土是从三十里外拉的,穷家小户只能用黑土和泥搪墙)。八路军用石灰水在上面写了标语:“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旁边,还有“中央军”写的“杀朱宰毛”。那两条标语,一直到我全部认识那些字时还在,日晒风吹,一年年暗淡,终于泯灭。
1949年:七爷小学校来了个新老师。新老师留偏分短发,村人都稀奇,管那叫“洋头”。庄稼人从来都剃光头。新老师会唱歌,教我们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我不明白歌儿里的“呼儿嗨哟”是啥意思,想问,不敢问。
近晌午,我哼着新学的歌儿回家。
走到七爷门外,见他正掂着铁锨拍老鼠。虽已是晚秋,那天的日头可热。七爷晒被子,发现棉絮里有个老鼠窝,老鼠受惊,四处乱窜。七爷当然不是猫,没法捉,就顺手掂把铁锨在地上拍。我站着看,看他那手忙脚乱的架势,烧火棍一般粗的辫子在脊背上摆来摆去,真逗。他那被子,黑不黑灰不灰的,算是一团烂套子,霉味、臊味呛鼻子。乱拍一阵,一只也没拍死,大小老鼠都溜着墙根又跑回他的低矮的茅屋里了。七爷叹口气,真应该骂老鼠,可没骂,七爷是村里唯一一个不会骂人也不骂其他东西的人。
我正要走开,五爷来了,急急报告消息:“毛主席登基坐北京啦!”七爷说:“哦,怪不得叫‘万岁’哟。”七爷念过私塾,在我们村最有学问,一切言行仍然遵循古礼,虽然大清皇帝早就不坐金銮殿,他脑后仍然拖着几十年前的辫子。五爷也识字,也有辫子,不过又细又短,像磨坊里赶驴的鞭子。
1951年:铁蛋儿学校排一出大戏,是新戏,叫《血海深仇》,说的是地主欺凌一户贫农,终致家破人亡的故事。老师让我当贫农家的小娃娃,叫铁蛋儿。没人扮演铁蛋儿他妈,就请来了在野戏班子里唱坤角的幺五爷。他天生一身婆娘架势,一动胳膊一抬腿比女人还像女人。
带大襟的布衫一穿,梳成圆盘的发髻在脑后一勒,顶上一块黑蓝布,真像铁蛋儿他妈。演到铁蛋儿的爷爷被地主的狗腿子打倒在地后,铁蛋儿他妈唱了一板《苦扬调》带《哭书韵》,自己悲伤得哏儿哏儿的,看戏的也跟着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我的台词很少,只在铁蛋儿的妈妈被地主的狗腿子抢走时,扯着嗓子哭喊“妈呀,妈呀”。我一喊,台下的老奶奶小媳妇都哭成了泪人儿。在邻村演第二场时,我也哭了,好像真的是铁蛋儿了。
自从演了那出戏,同学们都叫我铁蛋儿。我说不清为啥很是委屈,感到丢人,一再辩解:“我家不是贫农,也没被地主欺负过。”早知道是这,打死我也不去当那个贫农的娃娃。真后悔。
1952年:写信我在火神庙读高小。火神的塑像早已拉倒,比石磙还大的头、比水桶还粗的胳臂撂在校园里,风吹雨淋,它的脸仍然火红。
一天,老师布置给抗美援朝的志愿军叔叔写信,每人一封。我撕下作业本里的纸,顺顺溜溜地一下子写了三张,仿佛记得内有这样的句子:“此刻,我的心已经飞到您的身旁,好像我也在硝烟弥漫的战场。
叔叔,冲啊,打败美国野心狼!”我的同桌,一个大眼睛的女孩儿,费好大劲也没写成,我就主动帮她,因为我吃过她的麻糖、焦花生,她家开杂货铺,上学来常带零食儿。为了表达对志愿军叔叔的热爱,她把自己的红领巾和信一起寄往朝鲜前线。老师表扬了她。我不是少儿队员(那时还不叫少先队),没红领巾,很羡慕她。
一个多月后,我们班三个学生收到志愿军叔叔的回信,有我,没她。她气得小嘴咕嘟着。老师在班会上把三封信读一遍,同学们都拍手。她更生气了,好长一段时间不理我,斜看我时,大眼睛里总是射出妒忌的冷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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