绪 论
一 何谓诸子
我国周秦之际,学者辈出,各著书立说,欲以改制救世。学者不只一人,其书亦不只一种,故以“诸子”称之。以“诸子”为某种古书部类之名称,自《七略》始。西汉成帝命刘向领校中秘书。向校经传、诸子、诗赋,步兵校尉任宏校兵书,太史令尹咸校数术,侍医李柱国校方技。向卒后,哀帝命向子歆卒其业。歆于是总群书而奏《七略》。《七略》者,曰《辑略》曰《六艺略》曰《诸子略》曰《诗赋略》曰《兵书略》曰《数术略》曰《方技略》。除《辑略》为全书之总最外,其余六略即分古书为六大类,故《七略》为我国古书之分类目录。所谓“诸子”,即六大类之一类。此类古书,大多名曰“某子”,而又不仅一种,故以“诸子”称之。《七略》原书已佚。东汉班固删其要以成《汉书·艺文志》,尚可见其大概焉。自是以后,如齐王俭之《七志》则有《诸子志》,梁阮孝绪之《七录》则有《子兵录》(合“诸子”“兵书”二类为一录),《隋书·经籍志》及清代之《四库全书》亦均特立子部。溯其渊源,皆自《七略》。故曰以“诸子”为某种古书部类之名称,自《七略》始也。
任宏,步兵校尉也,故校兵书;尹咸,太史令也,故校数术;李柱国,侍医也,故校方技。此三类之书,各以专家司校雠,其为专门书籍,性质各殊,不问可知,故分为三类耳。至于六艺、诸子、诗赋,均由刘向校雠,而亦分为三类者,因其性质体裁亦各不同也。“诗赋”与其余二类不同,亦显而易见。“六艺”与“诸子”所以分为二类,不但由汉儒尊经而然,其性质体裁,亦自判然也。西汉时称《易》《书》《诗》《礼》《乐》《春秋》六经为“六艺”(与《周礼》以礼、乐、射、御、书、数为“六艺”,绝不相同),故《六艺略》所录之书,为六经及其传记。《论语》《孝经》“小学”三类,不过六经之附庸而已。六经之中,唯《乐》无经(或云,《乐》本无经,附于《诗》;或云《乐》亦有经,亡于秦火);故《六艺略》之中坚为《易》《书》《诗》《礼》《春秋》五经。《易》以《卦辞》《爻辞》为“经”;此文王所作(或云《爻辞》周公作),在周代,不啻为御纂钦定之书也。《书》者,夏商周史官所记录所保存之文告档案,传之后世,成为史料者也。(《秦誓》时代最晚,当为秦穆公时,秦之史官所记。)《诗》之《颂》,为周商二代及鲁国之郊庙乐章。(《商颂》,或云商代作品,或云宋国作品。)《风》本各地民间歌谣,《雅》本士大夫美刺时政之诗,但既采于轩使者,献之太师,合以音乐,则与《颂》均由乐官保存矣。《礼》十七篇(即今《十三经》中之《仪礼》),本属“仪注”之类,则亦礼官所保存也。《春秋》本鲁史,为鲁之史官所记录保存者。故《五经》原皆“官书”,古文经学家之说是也。今文经学家则以五经为孔子所作。《易》之《彖传》《象传》,孔子所加。《文言》《系辞》,虽非孔子自著,要亦后学记述孔子之言。于是由天道以及人事,卜筮之书变为哲理之书矣。《书》始《帝典》(《礼记·大学》引,即作《帝典》。伪古文《尚书》分其下半为《舜典》,改称上半为《尧典》),终《秦誓》,全书二十八篇,当经一番有意义的编次。古诗三千余篇,孔子删存三百五篇之说,虽未可信;但正《乐》以正《诗》,使《雅》《颂》各得其所,则孔子曾自言之矣(《论语·子罕篇》,子曰:“吾自卫反鲁,然后乐正,《雅》《颂》各得其所”);而其论《诗》之“兴”“观”“群”“怨”及“思无邪”云云,均有特到之见。礼官所录存者当不仅十七篇;此十七篇皆士礼,殆孔子取以教弟子者也。《春秋》本鲁史,孔子加以笔削,以寓其“微言”“大义”,故孟子直谓为孔子所作焉。(见《孟子·滕文公篇》)盖孔子之于《五经》,乃取原有之官书,加以赞修编次者,故自谓“述而不作”。(见《论语·述而篇》)但经此纂述,《五经》乃更有其新意义,新价值焉,则孔子殆“以述为作”者也,故今文经学家之说亦非全无理由。《五经》,本官书也。诸子之书,则不论其著作,为记述,为追辑,为依托,皆私家之著述,非官书也。孔子之纂述《五经》,虽“以述为作”,终是“述而不作”;《六艺略》所著录之“传”、“记”、“说”、“故”,虽为私家著述,但均所以释经,亦是“述”而非“作”。诸子之书,皆自抒己见,自成一家之言,不复寄托其微言大义于自具内容之古籍,故皆是“作”而非“述”。虽其中多为后人所记述,所追辑,甚且为后人所依托,但自其本书之性质体裁言之,则终是“作”而非“述”,此则“六艺”与“诸子”二类古书之大别也。
然则此类古书,何以率名为“某子”耶?“子”者,古代弟子称其师之词也;加氏以别之,则曰“某子”,如墨子、庄子、孟子、荀子之类,此皆以“子”称其人者也。诸子之书,多非自著,由弟子后学记述成书;即出自著,亦本为单篇,由后人编纂成书;成书之后,不别题书名,径称之曰“某子”者,所以示其人为此书之主人云尔,如《墨子》《庄子》《孟子》《荀子》之类,此则以“子”称其书者也。题曰“某子”之书既多,于是以“诸子”为其部类之名焉。
然则弟子何以称其师曰“子”耶?汪中《述学·释夫子》曰:“古者孤卿大夫皆称‘子’。子者,五等之爵也。《周礼·典命》:‘公之孤四命,以皮帛视小国之君。’《大行人》:‘大国之孤,视小国之君。’《春秋传》:‘列国之卿,当小国之君。’小国之君则子男也。子男同等,不可以并称,故著‘子’去‘男’,从其尊者。王朝,则刘子、单子是也;列国,则高子、国子是也。王朝,生称子,没配谥称公;列国,生称子,没配谥亦称子;此其别也。称‘子’而不成词,则曰‘夫子’。‘夫’者,人所指名也。……以‘夫’配‘子’,取足成词尔。凡为大夫,自嫡以下,皆称之曰‘夫子’。孟献子,穆伯之孙;穆伯之二子,亲为其诸父,而曰‘夫子崔成,崔疆,称其父,亦曰‘夫子’。故知为大夫者例称‘夫子’,不以亲别也。孔子曾为鲁司寇,其门人因称之曰‘子’,曰‘夫子’。后人沿袭,以为师长之通称,而莫有原其始者。”汪氏自注又曰:“《左氏春秋》昭七年:‘孟僖子召其大夫曰:“我若获没,必嘱说与何忌于夫子,使事之。”’《疏》曰:‘身为大夫,乃称夫子。此时仲尼未仕,不得称为夫子。以未仕之时,为仕后之语,是丘明意尊之而失实。’益知惟卿大夫乃得称子也。”按汪氏之说是也,“子”与“夫子”本所以称卿大夫。故章炳麟《诸子学略》说有“子犹今言老爷”之解释。孔子弟子记孔子之言,或面称孔子,皆但曰“子”;与他人言及孔子,则曰“夫子”。(《上论》十篇,此种分别甚为严明。)“子”者,犹今云“先生”;“夫子”者,犹今云“这位先生”耳。而所以称之曰“子”者,则因其尝为司寇也。孔子之后,墨子尝为宋大夫,孟子尝为卿于齐,故其弟子亦以“子”称之。其曰墨子孟子者,加氏以别之也。沿袭既久,遂成习惯。“子”与“夫子”乃为弟子对师之专称,故虽未仕,如庄子,亦以“子”称之。于是弟子纂述其师之言行而成之书亦以“某子”名焉,弟子称师曰“子”,始于孔门。弟子纂述其师说以成专书,始于《论语》,《论语》一书,如不别立书名,则亦可题曰《孔子》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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