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丑笔记》:
关于钱玄同我们应该有一部《钱玄同全集》。这将大有裨益于我们的思想史研究和学术史研究,而且对今后这两方面的发展也能有所帮助。就我个人而言,其实还有一点自私的理由:我真的很想读,这样则可以方便许多。讲到我对钱氏的兴趣,除了上面说的,还在于其文章本身,我觉得在二十世纪中国散文史上无论如何也是自成一家的。遗憾的是这些文章从来不曾收集过。我自打生了一个喜欢的念头,就没少花功夫翻找当年的报纸杂志,虽然遗漏甚多,可是说几句闲话总是可以的了。
一言以蔽之,钱玄同的思想是“激烈”,他的文章则是“率真”。而这两者都有个底子,或者说是有所依靠,即作者原来是一位功底深厚、创见卓越的学问大家。晚年时他在《我对周豫才君之追忆与略评》中总结说:“我所做的事是关于国语与国音的,我所研究的学问是‘经学’与‘小学’,我反对的是遗老,遗少,旧戏,读经,新旧各种‘八股’,他们所谓‘正体字’,辫子,小脚,……二十年来如一日,即今后亦可预先断定,还是如此。”这里不谈钱玄同在思想革命上的功绩,只指出一点,就是他谈论的思想方面的话题几乎都是在他的学术研究里生了根的。而他写起文章一向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怎么说就怎么说,甚至阵前叫骂(如有名的“选学妖孽”“桐城谬种”)也无不可,但是我们读来却从来不觉得粗鄙浅露,反而别有韵味,这是很奇怪的事情。这也正是新文学运动开始前后那一代作家所特别有的本事,后来的效颦者怎么也学不像,乃至一学就成为恶札了。钱玄同说:“老老实实讲话,最佳。”(《论应用之文亟宜改良》)此语原本不是随便说的,换个人“老老实实讲话”试试看,大概就未必“最佳”。这使我想起曹丕在《典论·论文》里所说“文以气为主”,似乎过于玄虚,但也许正可以用来说明钱玄同一派文章,盖学问成就即是他文章(思想亦然)里的“气”也。一来因此看得透,二来落笔放得开,他很有那份自信。这不是后来所谓“学者”那种摆架子,那还是被拘束了;对钱玄同来说正相反,他表现出来的是一种无拘无束的自由感,我想这正是从其学问成就升华来的。所以我们先得说他学问做到家了,然后再说他文章做到家了。不妨从钱氏《国语罗马字》一文里引一节为例:“古代的野蛮人,因为知识蒙昧的缘故,不会分析音素,制造音标,只好要说太阳,就画太阳;要说乌龟,就画乌龟;要说‘歇脚’,就画一个人靠在树底下(休字):要说‘下山’,就画两只脚向下,而旁边再画一座山(降字);要说‘看见’,就在身体之上画一只大眼睛(兄字);要说‘救人’,就画一个人掉在坑里,两只手拉他出来(丞字,即拯);这就是所谓‘象形’‘指事’‘会意’之类。这种文字,不但难写,也造不多,而且给事物的形状束缚了,既不便于移作别用,又不易于改变一部分,只合给野蛮时代的独夫民贼们下上谕,出告示而已。到了社会上有了学术思想,著书立说者逐渐加多,这种野蛮的文字早就不能适用了,所以有所谓‘形声’‘转注’‘假借’种种的方法,把事物的图画渐渐变成声音的符号。既然把文字看做声音的符号,自然‘乌龟’的符号用不着像乌龟,‘看见’的符号也无须有狠明白的一只大眼睛;质而言之,便是字形没有表示意义的必要而有表示声音的必要,没有求像的必要而有求简的必要。由写本字到了写假借字,是弃义主音的证据;由写古文到了写草书,是舍像趋简的证据。”这么一个枯燥而又严重的话题,被他说得如此清晰透彻,活灵活现,真是举重若轻的功夫。当然文章对于钱玄同来说始终只是第二义的,他毕生都在思考,发现,至于写不写在纸上在他本无所谓。他是有名的“述而不作”的人物,胡适尝批评是“议论多而成功少”,他自己则更正为:“岂但少也,简直是议论多而成功无。”他的不写文章与写文章其实有一点是相通的。以“述而不作”而“作”,则一方面是不能不“作”,要说的真有分量;一方面并没有把“作”当成多么隆重的行为,只是“老老实实讲话”。“气”如果有这个东西,就不是装出来的;摆架子或作态者不是被学问之事吓唬住了,就是被文章之事吓唬住了。相比之下,最可望而不可及的是那份底蕴,那份态度。这才叫作“文如其人”。钱玄同激烈、率真,我还想说他潇洒、亲切。现在大家都讲文章是本色的好,其实本色的文章最难,难不在文章本身,难在写文章的那个人。
一九九八年十月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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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庵
俗话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乃是从旁观者立场讲的,若当局者未必觉得自己迷也。世间万事莫不是个局,什么意义都是要有前提的,否则万事皆休,意义一概成了无意义。所以很怕就是局外人,他很好缄口不言,一说便都成了消解。消解现在是时髦话,恐怕只有这里才道着要害所在。建构总是单方向的,很多只能加上与之针锋相对的那个方向;而消解是无限的。也就是说,局外人几乎可以站在任何立场说话。
——《局外人与局》
孤独其实有两种。譬如乘车,有个人没挤上去,有个人自己下来了。都可以说是孤独,但是其一惶然而其一坦然。
——《谈孤独》
我们好像总是纠缠在某种历史情结之中。我甚至想,也许可以简单地把一部历史划分为“形成情结”和“情结”这么两类时期。往往要等到新的历史情结形成了,我们旧的情结才告完结。
——《历史情结与情结之外》
一句话说出来是一回事,说出来被大家听进去又是一回事。我向来认为作者乃是读者之一,他写的是他也是别人想要读的东西。智慧属于个人,又不属于个人。“历史的局限性”这句话其实是用来说现实的。
——《旁观者之一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