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蚊疫:纽约华人的中年情事》:
半年不见,朱荔显得失去水分般憔悴,苏开程自己也瘦了一圈,头发很长,天生的卷发乱蓬蓬的。两人对坐,一时无言。当初跨出家门时,原本只打算在台湾停留两个月,谁知却怎么也离不开母亲的病榻。他多么希望自己的妻子能了解,了解母亲对他的重要性,而不是跟他拉拒,迫他选择。我们还有一辈子,而母亲随时就会走……他在心里这样恳求朱荔,但说不出口。
他向来知道朱荔的自私。她那样认真努力,都是在修饰美化自己,跟别人的幸福无关。他纵容她的自私,因为相信她本质的善良,虽然对别人不够热心真情,可也从不会刻意去伤害别人。在她求完美的标准下,世界井然有序。但是每当他守在母亲床边,看着从百叶窗透进的光线,照着睡去母亲逐渐枯槁的容颜,他不能不对妻子的缺席感到失望。他第一次感到,朱荔的自私是一种无情,是对别人痛苦的无感。让他最失望的,不是朱荔对婆婆的无感,而是对他痛苦的无感。朱荔不能了解也不想了解他这半年来的感受,而这势必成为两人关系中的一大缝隙,不断灌进冷风。
陪伴母亲的日子,他活在另一个世界。他上特早班,下午三点就回家跟姊姊换手,哪里都不去,只是守着母亲。每当母亲睁开眼睛看到他时,总露出安慰的神情,微弱喊着他的小名「宝宝」,问他吃过饭没有。他忍不住要絮絮说这说那,拣一些母亲爱听的事讲,说说她疼爱的几个外孙,小琴演讲比赛第一名,小笛被选上田径队,或是今天他吃了什么好吃的,因为母亲最喜欢看儿子馋嘴的样子,最喜欢儿子开心,他总是笑容满面说东说西,直到母亲的眼睛渐渐合起。然后他静坐等待,等待下一次谈话的机会。
病中的母亲,很少抱怨所受的苦痛,有时候他几乎要相信,母亲会好转,但是母亲的身体越缩越小越轻,神智清明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向来寡言的母亲,她的安静一直是稳定他的力量,而此刻,她的安静让他惶惶不安。
他不断想到小时候吃过晚饭,母亲抹净餐桌,他跟姊姊们围坐桌前做功课的情景。母亲总是在旁边替他们削铅笔,一刀一削很仔细,每只笔都削得粗细长短适中,不会折断也不会划破本子。一切都在母亲的掌控之中。现在,母亲的生命已经削到尽头了。很少想过人生是怎么一回事的他,不得不去思索生命的意义。四十多年前,这个妇人给了他生命,至今他完成了什么,要往哪里去。
坐在久违妻子面前的苏开程,心里百味杂陈。他知道两人关系紧张,但事有缓急轻重,他实在无力兼顾妻子的感受,只好日后再设法弥补。前几天,岳母打电话来,催他回美国一趟,他问朱荔是不是出事了,岳母欲言又止。他其实也有预感,最近这两、三个月来,朱荔的电子邮件越来越少,内容也是三、两句,打电话常找不到人。他以为朱荔还在生他的气,怨他没有商量一句就在台湾上班,但是朱荔应该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分公司这里他也不过是暂时待着,将来……将来的事难说,他原打算回美国,最近却转念去大陆,那儿的光纤通讯正在起飞。但是他不愿多想,因为所谓的「将来」,意味着母亲的离去。
「怎么样?」他先开口。
「什么怎么样?」口气很冷淡。
「发生了什么事?」
「跟你无关。」
「我不是回来吵架的。」
「那你回来做什么?办离婚?」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住了。
「你想离婚吗?」苏开程头部一阵尖锐的刺痛。飞了十几个小时,只断断续续睡了两、三个小时,离台前一天根本没合眼。
朱荔睁大眼,良久,微微点头。
苏开程哑着声音说:「我下个星期回台湾,还有几天可以谈,现在我要去睡觉了。」说完也不看朱荔,径行走进客房。把门一关,往床上一倒,才发现脚上还穿着皮鞋。刚才进门时忘了脱,可能是没看到自己的拖鞋,完全忘了要换鞋子。一般美国家庭,外头穿的鞋子直接就踩进家里,他们很少宴客,因为朱荔讨厌晶亮的榉木地板和高级织花地毯被踩脏。
苏开程把鞋子踢掉。房间里黑漆漆的,他已经忘记客房里有什么摆设,壁纸是什么图案。这是个陌生的地方,他没有回家的感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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