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饶与贫瘠》:
知识的批评——从蒋韵说起在蒋韵的写作中,我特别注意知识批评的主题。
上世纪80年代的末两年,这一主题的写作,日渐完美。发表于1988年第6期《上海文学》上的中篇小说《盆地》,使蒋韵走入这一批评的深处,表现了当代知识青年的悲剧面貌。
《盆地》写了一对小工厂里的师徒。师傅是农民出身的工人,一个黑脸、壮实的男人,却极不适宜地带着伤感的情调,崇尚文化和知识。在简单与粗鲁的劳动者中间,他显得相当孤立,却被他的徒弟,一个女中学毕业生吸引。他的女徒弟有着一副知识的面孔:干瘦、孱弱,可是骄傲。她的名字也是知识化的,叫做:“菩”。她操着京腔,说着书面语言,词特别多,思想也特别多,常令她的师傅瞠目结舌。他以包办干活的条件,让徒弟教他识谱唱歌,收集成语和形容词。这使他们这对师徒看起来颇不正常,引起闲话。这个小厂很有人情味,工人们彼此间就像亲戚,这就使他们很具排斥性,并且敏感什么是与他们同类,什么则不是。倘若从表面看,那个老袁更具有异己的性质,他长身白面,风度潇洒,精通许多闲情玩意儿。人们也承认,他是个异类,可以做些出格的事。然而事实上,老袁却和人们很亲和,甚至于,还有着群众首领的意味。后来,就是这个老袁,将“菩”拉进大众队伍,留下师傅一个人,特立独行。师傅他,执着,孤独,以致盲目地追求知识化的精神。似乎是,知道自己无望了,就将他乡下的小闺女带出来,逼着她学习古雅的琵琶,力图培养她成为“菩”那样的女人。此时,“菩”和老袁则纠缠在厂里一桩桃色事件中,尽管他们以伤感的方式,把彼此的尴尬处境装点得温文尔雅,但内里却依然是庸俗和无聊的事实。拥有知识教养的菩,最终落入了精神的盆地。“盆地”两个字,蒋韵的文末定义这个封闭、落后的内陆城市:“这个城市是盆地。”就这样,“菩”们的知识显露出苍白、孱弱、虚伪、浅薄的素质,它挡不住俗世的进逼,无力坚守精神的高洁。倒是师傅,虽然还不知道知识是个什么东西,却从平民粗粝、坚硬、实际的性格中,提升了精神。师傅对菩的一句评语十分精到:“你这个人,不能吃苦,却最能受罪。”这可说是一整个师傅的阶层对“菩”们的批判。吃苦,是指身体上的承受。受罪,却含有精神上的压缩。“菩”们的小资产阶级式的、不彻底的知识,命运往往如此:向现实妥协,因而屈抑自己的精神。它们其实缺乏信念。这种知识的外部表现总是多幻想,自命不凡,对现实不满,以及多愁善感,它们大多来自于文学作品。文学作品,是这一时期里青年们的知识与精神的主要养料。由于它的虚拟性,便造成这种知识先天的缺陷:空想。《盆地》演绎了“菩”们的悲剧,而在蒋韵下一部小说《找事儿》里,这种批评,却是以欢乐颂为结局的。
《找事儿》发表在《山西文学》1988年第9期上,写的是“文化大革命”的时代,一个中学毕业生琪,为自己谋职业的故事。琪——她也有着“菩”们那样的名字,乱世中混得的中等教育,感伤主义的青春期幻想,再加一些断章取义的人生哲理,最典型的有如普希金的译诗:“假如生活欺骗了你”。相比较下,略微实用的是她在学校宣传队里学来的土芭蕾,这是全民推广样板戏的成果,这成了琪谋职业的一点资本。可是,这点资本也被现实无情地削弱了,那就是琪长得不好看,又因为清高,不屑于也不懂得如何媚人,这就使人们不容易注意到她。她生性敏感,半生不熟的知识又添加给她成见,使她矫情。这样,本来还算正常的压力,在她就格外成了折磨,求职的经过于是充满了屈辱。在考官们敷衍的目光下,跳着那些野路子的舞蹈,她就在心里骂自己“下贱”。好朋友修冬妮为了琪没被录取,自己也放弃机会,她则大闹情绪:“我用不着你来嘲笑我,可怜我!”修冬妮实在的友情在她是受伤,而市话剧团那个漂亮男演员轻浮的安慰:“小孩儿。祝你交好运”,却让她大受感动。修冬妮显然要比琪清醒,她一针见血地说:“市话剧团没一个好东西。”她也坚强,要不是她拉着琪,琪早就颓败下来了。在这场求职的战斗中,琪是那么无用。她的性格是无用的,她的知识是无用的,此外,她还有个同样无用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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