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野狐禅》:
敬语的式微 天有点冷,我决定午餐吃西安凉皮加麻辣烫。
当然是把凉皮买到麻辣烫的摊位上去吃。
众所周知,麻辣烫是姑娘们的最爱,果然,同桌的是两位上海姑娘。
老板娘四十开外了,老上海,所以找钞票时叫我“爷叔”——标准上海叫品(叫法)。
一旁的两位姑娘听见后,便在餐桌上议论起来。
“老怪(口個)喏,叫伊爷叔。” “迭咽还算好(口個),上次我勒嗨一只摊头上买物事,那女的叫我阿姨!”另一个姑娘迫不及待地插嘴,“我心想,嗤,我有吩老啊!哼!我明明看中了伊的物事,偏不买!别转屁股走人。” “对,气煞伊!” “哈哈哈!” 我欲语还休。
想起报上曾多次惊呼上海小孩不会说上海话了,此又一例。
岂止是不会说,连听上海话也听不懂了。
比如怎么招呼陌生人。
据我所知,上海的老规矩是要“叫大两辈”。
这是上海开埠一百七十多年,苏浙沪一带近几百年未曾变过的约定俗成。
比如,老板娘打量着她能做那个姑娘的阿姨,也就是实际上大她一辈。
那按正常辈分叫,应该叫伊“外甥女”,“叫大一辈”是叫“妹妹”,“叫大两辈”当然是叫“阿姨”了。蛮准足,一点也没有要把人叫老的意思。
如果那老板娘的年纪可以当她外婆了,一般就会叫她“妹妹”了。
叫“妹妹”,伊就不会“翻矛枪”,但其实还是没听懂。
我从小无数次看着我外婆冲着和我一样大的小屁孩叫“弟弟”,也是因为,按辈分应叫“外孙”,“叫大一辈”是叫“外甥”,“叫大两辈”当然是叫“弟弟”了。
从这个意义上说,老板娘叫我“爷叔”岂不还没到位? 她按辈分应叫我“阿哥”,那“叫大一辈”就已经是“爷叔”了,“叫大两辈”的话,上海话要叫“老爹”了。
嗤,我有吩老啊? 很可能她是另一种客气,即把我看得实际上小她一辈,才叫我“爷叔”的亦未可知。
真是这样的话,我岂不要开心得骨头没有四两重了? 嗤,我有吩嫩啊! 儿时我是认认真真地请教过外婆的,问,为什么要“叫大两辈”呢? 外婆只是告诉我,不这样叫,你问路,别人不告诉你。好严重! “叫大两辈”只是敬语的一种。
老底子可是全套的: 见人先说“久仰久仰”; 问名字要说“请教尊姓大名”; 问年龄要说“老先生(或老太太)今年高寿?”或“贵庚”; 问住址要说“府上是——”; 借火点烟还得说“借光”。
齐备得很。
现在都逐渐消失了。
敬语其实是世界各国语言的通例。
英语里的称呼有polite和impolite之分,would you与will you是大有区别的。
日语就更讲究了。
细细想来,上海敬语的解构主要在上世纪70年代。
很多不懂上海滩老规矩的“文革新贵”们找到了一条冠冕堂皇的理由:“阿拉大老粗,没啥文化的,只会直来直去,客气不来的。” 真是又大又老又粗,居然就这么颠覆了敬语。
取而代之的是粗俗不堪的市井语言。
所以,现在市面上淑女难觅,语言先就过不了关。
当然温文尔雅的绅士,也一样难觅的。
其实,只要不为了称呼而吵起来,或无法沟通,叫什么真也无所谓,符号而已。
但又出现了另一种怪现象,就是不敬别人敬自己了。
如若不信,请看事实: 手机时代嘛,有时不想偷听别人的通话也难。
商场里、地铁里、办公楼里,人家很大方地公开讲电话,你再不听听,似乎就是你的不是了。
我经常听到的有: “我就是王先生呀!” “我就是伊夫人呀!” 除了欲语还休,我还是欲语还休。
最要命是语言传播机构——电台电视台。
京沪两地的交通台都有交警部门的“路况通报”节目,开始语也十分相像: “听众朋友,大家好!我是××交警中队的×警官——” 先生、夫人、警官,这些也都是可以自称的么? 我拼命搜寻记忆,看是不是“古已有之”。
搜肠刮肚,终于找到一例。
对!土匪山大王之流,开口也都是“老子老子”的,至少叫大自己一辈,也是很敬自己的啊!
……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