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是鲜活的,而书,是有生命的。
是怎样一种因缘,让我遇到了一本书,得有机会阅读一些文字,丰富了我的生命!
其实,我大概是一向关心围绕一本书的心情转折的,关于书的内涵和与我相遇的因缘,以及某些人和事的记忆。书,不但其本身有鲜活的生命,并且与我自己的生命如此密切地关涉着。
我把那种面对一本书的心情转折记录下来。
——林文月
自序
选择了教学研究为职志,复偶尔以写作翻译遣兴,我的生活里,书自然成为十分亲密的伴侣,不仅书房内有数不清的书册,便是客间、卧室、饭厅,乃至于无可名状的小小空间的台面墙角,有时也堆放着一些书。这些书和那些书,对我的意义,其实并不一致。有些是正襟危坐而读之的对象,有些则是教学研究与写作翻译之余随意浏览者,另有一些,甚至因为书房拥挤,空间逼仄,不得不将其退次于书橱的后排,久而久之,竟或遗忘了其存在。
退休以后,属于自己的闲在时间比较多起来,漫读杂书,成为生活中颇堪安慰的习惯。原先被我束诸高阁,或隐藏于底柜深处的书,有时不经意间发现了,则有一种久违再遇的惊喜。于是,就地翻阅,三行五行,十页八页,时则索兴搬移到书桌上,彻头彻尾地读起来。夜深灯孤,重读的心情往往和当初并不相同。
是有一些不相同的。不相同的原因,未必是那本书的内容,和对于内容的感受领悟,而常常是那书的本身,以及关涉那一本书的属于我个人的记忆怀念。与书重逢的喜悦,遂渐渐沉淀,迷惘感伤之情,不由自生。
我把面对一本书的无端心情转折记录下来。
其实在很久以前,我曾写过一篇文章,题名即是《一本书》。记述在一个阴沉的元旦假期,偶然闲步古书店,与一本外表丝毫不起眼的旧书相遇的经过。那是一本半个世纪前于日本大阪出版的现代诗集。出版社及诗人们,都名不见经传。我把那本略微残损的书从古书店一隅层层堆放的旧书籍中挑出购回,可能是一时好奇,或者竟是价钱便宜,抑或是其他更微不足道的原因,如今已不复记忆。然而,在些许慵懒的假期夜晚,随兴浏览那些不认识的作家们所写长长短短的诗章,内心渐渐不克自 主的情思汹涌澎湃。那种感动,我却一直没有忘记。为了对一群不相识的异国诗人表示敬意,我选出一首诗译成中文,题名为《陈旧了的Sentimental》,作者是我所不认识的泉浩郎。我把自己二十余年之前翻译的那一首日本现代诗重录于此。
我心远处的地平之极
小小的生活的过去啊……
它与现在的心仍牢牢连接着
尽可以将这么麻烦的过去舍弃掉
却赶不走地藏着
陈旧了的Sentimental。
我现在忽然取出西装
走在寂寞的野径……
外套的口袋里
有一封未及寄出的信
如今已不想投函于将忘的人的心
只好珍藏在怀中
陈旧了的Sentimental哟。
在我绞痛的心象里
将忘的人的
悲伤的心情溢涨着
滴落不已的回忆。
未及寄出的信的心哟
无人访的青春的暗室哟
伫立路旁的徒然的感情哟
独行于旷野
我的心热烈跳动。
经由一字一句,我感受到泉浩郎的“小小的生活的过去”,那种珍藏着的隐秘的“陈旧了的Sentimental”。一个个铅印的文字,在我阅读的刹那,如此鲜活生动地变成低沉微弱的又似乎十分热烈的声音。想当初那一位心象里溢涨着多感绞痛的回忆的作者,必然是诚诚恳恳将他的心情借由文字说出来给自己听。多么幸运,过了不知几多年后,我遇到了那一本书,阅读那一些文字,于是,文字都还原成为他当初的声音,进入了我的心象里,让我分享了那种“滴落不已的回忆”和“徒然的感情”。我听见泉浩郎对我的交谈,如此真挚,如此诚恳。
文字,是鲜活的,而书,是有生命的。
是怎样一种因缘,让我遇到了一本书,得有机会阅读一些文字,丰富了我的生命!
其实,我大概是一向关心围绕一本书的心情转折的,关于书的内涵和与我相遇的因缘,以及某些人和事的记忆。书,不但其本身有鲜活的生命,并且与我自己的生命如此密切地关涉着。
我把那种面对一本书的心情转折记录下来。成稿三数篇之后,由于偶然的机缘,在《联合文学》发表。自去夏至今,每月一文,倒也持续了一年。似乎成为一个专栏。专栏的名称,初时颇令我踌躇犹豫;不如姑且称其为《写我的书》吧。所写对象,未必是善本孤册,多 数只是平凡普通的书,然而都是我自己书房里的一部分,对我有特殊的意义和感情。重新翻阅时,犹如翻阅自己的生命,种种的情绪涌上心头来,愉悦美好的,或感伤激越的,时则清晰,时或幽微。我把那种感觉记录下来了,也把一部分的书和相关的资料影藏起来。每一篇的书写,顺其自然,初无次序安排,只是写到今年五月份,想起我略略知悉的“五月画会”的缘起,同时也是为了纪念亡故已五年的人,遂书成《郭豫伦画集》,并附制了一些图像。都是遥远的过去了。
回首迢递缈约,似已无法把握。然而,当我执笔为文,试着记述那些逝去的往事时,文字本身仿佛有其神奇的能力,会将缈约的迢递的过去一点一点牵引回来,于是,许多遥远了的过去,又都在我眼前了,十分鲜明,十分生动。写我的书,便如此在书写的过程里,自自然然地呈现出一些人事点滴了。
感谢《联合文学》在过去一年里,把我这些“写我的书”系列的文章刊登于杂志的前端,并结集成书。书名仍沿用专栏当初之题称《写我的书》。排在后面的三篇, 是系列以外的文章,性质上却是一贯的,故并录之。“陈独秀自传稿”虽非一本书,但一度为我所有,原稿已捐赠于台大图书馆。文章稍早亦发表于《联合文学》。Lien Heng, Taiwan’s Search for Identity and Tradition,刊登于《联合报·联合副刊》。“清昼堂诗集中所显现的诗人的寂寞”,系为郑因百师百岁冥诞国际学术研讨会所撰写的论文,所写的是因百师的两本著作,并透过其文字呈现了他的人格特色。亦系于书末。
林文月志于辛亥路寓所
二○○六岁次丙戌端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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