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半梦半醒时听到雨声,然后又睡着了。他做了一些零散的梦,梦里有嘈杂的声音,偶尔还有光在眼前划亮又熄灭。在临醒前的昏沉里,他意识到又是个暴风雨的早晨,他差不多是听着雷声和雨声慢慢清醒过来的。他光着身子走到窗前,在百叶窗的扇叶间拨开一条缝隙,透过这条缝隙看了看那个苍茫、凌乱的世界——雨被风裹挟着一片片横扫过去,在阴沉的白日光线中,闪电在远处划过,像一条灰亮的树枝。
他躺回到床上,雷雨交加的早晨总是让人恍惚、困倦,似乎外面那个世界的狂暴让一个房间、一张床更惬意,甚至有种甜蜜的味道。它会让一个人沉溺在某种对琐碎的生活片段的回忆里——仅仅让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在心头掠过或如水中之物那样浮升、沉落,而后随手捞起一段适宜的往事,重新细细地品味。
他于是回想起那个早上,也是这么灰暗,一片片雨水也是这么狂怒地抽打着一切东西,闪电也像灰亮的树枝,但要古老粗粝得多,它曾经那么逼近,他眼睁睁看着它在不远处轰然炸开。他坐的那辆车猛地抖了一下,几乎弹起来,偏离了车道。在可怕的轰响中,他仍然清楚地听到她叫了一声。然后,车子又平稳了,在晦暗的暴风雨里继续行驶。他们几乎是在盲目中往前走的,因为雨刷已经来不及擦掉那些扑过来的雨,玻璃、镜子……一切都化成了雾,只有车灯的闪光融化在雾里……
那次他偶然搭乘一位朋友的车从奥斯汀返回休斯敦。他们之前并不熟悉,只是在一些聚会上见过面,他对她甚至没什么特别的印象。那天,他们走十号高速公路,如果正常的话,应该两个半小时就能到达休斯敦市区。但出发后半个小时,就遇上了暴风雨。
一开始,雨还没下,只有电光在远处频繁闪动。在公路尽头低垂的天空下,这些巨大的灰亮树枝、龙爪因为遥远而悄无声息。他忍不住说:“你看那些闪电,太美了。”她却转过头看了他一眼说:“是挺美,你只看到它美,我看到了危险,对开车的人来说可不是好事儿,要下暴雨了。”她说话时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仿佛在讽刺他站着说话不腰疼的那种看客姿态。他的脸微微红了,一个人默默观看,不再轻易发言。天空一览无余,那些巨大的花在远处不停地蓦然开放又熄灭,这的确是他没有见过的奇特景观。他们正朝着闪电的方向行驶,闪电也朝着他们这个方向来,他们在彼此靠近。
他在欣赏着奇观的时候,注意到她的眉头微微皱起来,他觉得好笑,她看起来很像他在康拉德小说中读到的气派肃穆的英国大副。很快,他听见雷声滚滚而来,有一阵子,天空像夜晚般漆黑,闪电变成了红色。在他还没有找到机会要求停车调换座位的时候,硕大的雨点就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在路面上迅速卷起一股烟尘般的白雾,他这时候才感到倒霉。虽然关着窗户,他也闻到刺鼻的腥味钻进来,车里一下子变得潮湿了。她迅速扫了他一眼,似乎在说:现在你知道了?
雨从天空中倾泻下来,被风裹着肆意抽打车子和路面。高速公路变成了一条河,绞缠着电光和巨大的雷声,而他们还置身河底。她减慢了速度,但在这么一个到处白茫茫一片的河谷底下,无论怎么减速也让人觉得车子正在以危险的速度冲向一个不明之处。有一会儿,她告诉他刹车好像受潮了,不灵了,她轻踩着又试了几次,最后说没有太大问题。他因为让一个女人应付这种局面而不安,但又无计可施。她似乎在对付暴雨的空暇中还注意到了这一点,安慰他说:“遇到这种情况,谁开都危险,我还不放心你开昵,男的总喜欢开快车。”他笑了,说:“我还算是个理性的人。”“理性。”她莫名其妙地重复道,似乎她不相信,而后她也笑了,但很快恢复了那种因过于专注而显得严肃的神情。
他本来以为风暴短时间内就会过去,可大雨没有要停的样子,雷电还在变本加厉,他现在真的觉得外面的一切都不美了。路面的水深起来,她说这样开车就像个瞎子,但他更担心的是车里进水,会突然在某个地方熄火。于是,他们认为必须找个出口停一会儿,等大雨过去。他按照她的指示打开了卫星定位,搜索附近的休息站出口,后来他们极其缓慢地换到右道上,遵循着机器里那位女士的指引,到了距离最近的加油站。她把车开到停车场里地势较高的地方,停下来。等她熄了火,他才注意到刚才很大一部分噪音是汽车挣扎的咆哮。发动机熄灭的一刹那,有种奇特的安静降临,接着剩下雨声,哗然而单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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