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生活(文学馆 散文苑)》:
很多年前,我坐在家乡北边小小的山坡上,忧伤地望着破烂的村庄,虚无像水一样从脚漫过头顶。很早以前,我就觉得乡亲们活得真可怜,辛苦地养活了几个儿子,可大多数都是不孝之子,七八十岁了,眼睛都看不清东西了,还在地里干活。
东躲西藏地超生男孩出来,咬牙供他们上学,却又不知道如何教育,大多数都不成器,小学没上完就要出去打工,娶了媳妇仍然不孝。村庄里有一个和我同龄的,小时候玩得很好,在我还没恋爱时,他已经有了孩子。那年回家探亲,路过他家门口,听到旁边一个烂草棚里有人在骂他老婆再生儿子难产死掉,他的老婆则在旁边端着饭碗咒那人早死。那人就是他母亲,他父亲早就去世了,母亲瘫痪,脖子以下无法动弹,他们就把她放在那个烂草棚里,吃饭时把饭碗放在床头,让老人自己歪着头吃。老人把饭碗拱掉了,他们却不管,老人就气得在那里破口大骂。他坐在门槛上,使劲地吸溜着面条,就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我还知道,就在一年前,在他去南方打工的那几个月里,他的老婆像换了一个人一样,每天打扮得干干净净,因为有个另外的男人住在了他们家。他知道后,再也不出去打工了,守着她继续过着不咸不淡的日子。有时,我会有一个奇怪的想法:如果他爱她,他应该出去打工,那几个月可能是他老婆这一生中最值得怀念的几个月。
她现在恢复了原来的模样,一头乱发,屋里到处都是鸡屎和猪屎。
每次回去,虚无的感觉都在倍增,我不知道像牛一样的乡亲们辛苦地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诗意的乡村是作家们臆想中的乡村,乡村其实是一个最无情最冷酷的地方。
在我父亲还在的时候,邻居家出去躲计划生育了,他把家里的房子托付给我父亲,他甚至都不放心他的兄弟。那时的计生办是会拉牛和扒房子的。我清楚地记得,那帮计生办的人气势汹汹地来扒房子时,父亲像个勇士一样守着不让他们动手。
他很狡黠地声称,这房子已经卖给他了,任何人都不能动。他保护了他们家的房子,没有任何报酬。但就在父亲去世的第二年,九月开学了,母亲去他们家为我上学借二十块钱时,他们却说一分钱都没有。而前一天,他们才刚刚卖了一头牛,牛经纪是我大伯,他说,那头牛都卖了四五百元呢。但他们就是不肯借给正处在艰难中的我们家一分钱。
我还知道,当母亲刚刚跟着大学毕业的哥哥住到县城时,还是这家邻居翻进我家院墙撬开门,把那些并不值钱的家当席卷而走。
我们不恨他,因为乡村的不少人都是这样,眼前一点点利益就会让他们的眼睛混浊,看不到一步之外的阳光。即使亲人,亲情也实在经不住考验。在我父亲去世时,家族曾召开了一个会议,有人提议让一辈子光棍的大伯跟着我们,我们兄弟把他养老送终。应该说,这是个合理的建议。但他和叔叔一起,坚决不同意,理由是我们家的孩子都在上学,负担太重了。姑姑也劝母亲,让已经上到高中的哥哥姐姐辍学。最后是让正在上小学五年级的三姐辍学了,她那时学习多么好啊,还是班长。那年她14岁。我清楚地记得,她回到家的第二天,她的班主任,一位年轻的女教师来到了我们家,劝三姐继续上学,她给学校说好了,什么钱也不用交。
可我们兄妹六人,不可能让母亲一个在家操劳着供养。那个班主任老师我已经记不清名字了,但我清楚地记得,她最后是哭着离开了我们家。
我前几年回家时,大伯已经老了,他对我说,按照旧社会的规矩,你应该过继给我的。我把它当作一个笑话听了。
我看到他跛着一条腿在走路,布满皱纹的脸充满苦难,眼神更加混浊。
再往上推,我在上小学一年级时,放学回家,路过奶奶家,因为口渴,跑到奶奶家要从缸里舀一瓢水喝时,被奶奶赶了出来。父亲看到了,然后又是和她吵架。即使父亲去世了,婶婶和堂姐们依旧会跑到我们家门口来吵架。如今回到老家,叔叔总要杀鸡打酒,我是有一点别扭,但从他的脸上,我明显又看到了父亲的影子,他们兄弟长得很像。有多少次,并不是去吃饭,而就是想多看看他。
母亲和三姐艰难地把我们供养成了大学生,在繁重的农忙季节,住在同一个村里的亲人们都背过脸去,装作没有看到。而等我们有工作了,他们又突然亲热起来。哥哥和姐姐在家乡,他们力所能及地在帮助他们。
就在几天前,和母亲一起说着家乡的往事时,突然知道,我们村里有两家原来都是一个家族的,他们的父亲是亲兄弟。我愣了好大一会儿,在我印象中,他们两家像仇人一样,从不来往的。我在老家生活了十八年,居然一直都认为两家虽同姓,但根本就没有任何血缘关系。
需要说明的是,我们村庄是个小村庄,只有二十来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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