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里的人
一截厚实松木摆在会所的大厅。这棵被砍伐的树,不知经历了多么遥迢的距离才运抵这里,然后穿过一道又一道幽暗狭窄的门,摆到大厅供人观赏。这是一棵树的另一种存在形态。它的根,依然留在某个深山里,或许早已腐化为泥,成为山的一部分。
我是在一个村支书开办的休闲会所看到那截巨大松木的。它的年轮细密,纹理斑驳可辨。在这座没有年轮的城市,这是一棵有年轮的树。它被砍伐到了这里,密闭的休闲会所平添一抹旷野气息。会所的主人是一个喜欢唱《女人花》的村支书,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他离开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村庄,在城市郊区开办一家裁缝铺。日子不咸也不淡,对新生活的梦想,对每一个具体日子的疲惫和无奈,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转化为习惯性的酒后狂言,他向不同的人吹嘘他的裁缝铺将要变成一家跨国经营的服装企业,理由是他的海外亲戚即将归国投资。政府部门的人闻声寻来,一番望闻问切之后,他的“发展规划”就列入当地的招商引资推进计划,报纸电视开始大张旗鼓地宣传,投资规模被描绘得更大,产出效益估算得离谱。他的海外亲戚始终没有出现,这个酒后虚构的人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接下来的事态越来越戏剧化,完全超越他的想象和控制。在某个单位的指导帮助下,服装加工企业注册成立——他事后才知道,这个委托中介机构注册成立的空壳项目,成为机关单位完成招商引资考核指标的一个关键砝码。接下来,政府部门给他划了一块地,开出优惠政策若干,要求他在“项目集中开工日”动工建设厂房,迎接上级的统一观摩。奠基仪式结束后,项目就停工搁置起来。他没有启动资金。那块地闲置了两年,地价翻番上窜,他从银行贷款盖起一栋简易厂房,在厂房后面建了一大片宿舍楼对外销售。一个曾经的村支书,后来的裁缝铺主人,摇身变成企业家和房地产商,在招商引资的狂热中,他被一股来自政府的力推动着,就像乘上财富火箭一样,莫名其妙地远离了地面和人群。他继续以投资的名义,编织若干花环戴到某些人头顶,这让他在拥有一块土地之后,又拥有了更多的土地,接受更多的来自政府部门的力。这种身不由己的“机遇”让他有些窃喜也有些惶恐。有人说,他赶上了那趟车;也有人说,他弄懂了这个时代。后来,我读到布莱希特的一段话:“在开发自然的过程中仅有少数人从中获利,而且是通过剥削人的方式。凡可能给所有人带来进步的东西,都成了少数人发迹的契机,并且愈来愈多地把生产出来的物资用于巨大的战争制造破坏手段。在这些战争里,世界各国的母亲们把她们的孩子搂在怀里,惊恐地仰望着天空,注视着那些杀人的科学发明。”读完这段话,我觉得我更加明白了他,他们。
朋友的婚礼庆典一直筹备到午夜时分。在午夜的清冷街头,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尚未打烊的快餐店,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商讨天亮后将要举办的婚礼,盛大的场面,周密的安排,每一个细节的完美衔接,等等。我们不曾留意,不远处有个年轻女子正在自言自语,她的脸庞秀丽,以至于让人忽略了她的表情的不正常。朋友低声说:“你看那女的,是不是有些不正常?”我们循声望去,看到她一个人坐在快餐店的角落,绘声绘色地说着什么。年轻女子发觉被人窥视,表情更丰富也更怪异了。不知道除了来自情感的伤害,还有什么会让一个年轻女子变成如此模样?在为别人筹办婚礼的前夜,邂逅这样一个精神失常的人,这真让人难过。我想跟她说几句话,她的脸上漾着轻蔑的笑意,正在一本正经地对着空气说话。此刻的空气让人感到虚无,安静中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力量。这个或许为爱所伤的人,这个精神失常的人,这个与空气对话的人,正在面对着巨大的虚无说话。我们这一群为某个具体目标而操劳的人,她是不屑于对话的,在她眼中,我们和这个世界都是不正常的存在物。
像是一个暗示。一个提醒。
村支书的第一桶金,年轻女子眼中的现实世界,以及我们正在做的事情,究竟有着怎样的潜在关联?
生活的丰富,在于一个人追求和拥有幸福的同时,也体味了痛苦与焦虑,并且,痛苦与焦虑的出现和被解决,在坚定一颗心的同时也将更加凸显幸福的珍贵。我愿意这样看待生活,对当下的时代谬误报以局部理解。预设的理解和接受,对物事的直觉判断,同时撕扯着我,让我无所适从不能安宁。这世界已为我们预设了太多东西。保持一份正常感觉,恢复对它们的清醒认知,是一件并不轻易的事情。我们对现实问题的很多言行看似一致,实质上却分别充当了矛与盾的角色,在另一个不被察觉的层面完成一次合谋。一些人之所以成为另一些人的制约与羁绊,根源在于他们的利益是建立在牺牲别人利益的基础上,譬如破坏生态环境所产生的利益在最短时间内集中到了少数人的手中,生态破坏后的惨痛代价却要由所有人来共同承担。这是当代的最大不公。
南辕北辙,越是日夜兼程,越是在歧途上越走越远。
底线一再被漠视被突破。一扇破窗的存在,暗示更多的人去破坏更多的窗。
冬天尚未结束,夏天就降临了。在春天缺席的年份,会有秋天吗?
人终将渐渐老去,终将渐渐地想明白一些事情。一些常识问题的背后,隐藏着太多的非常识因素。我们的所有努力,应该让生活变得更好,而不是相反。听肖邦音乐,像是一个巨大的安慰,散乱心迹在音乐中被一点点地聚拢,最终成为一个虚无的结论。
那个广场中央的石板上刻有一幅太极图,两条黑白的“阴阳鱼”被一群年轻人踩在脚底下,每天夜晚伴着疯狂的音乐,他们肆意地跳舞。
去看海吧。我们沿着沙滩走。秋天的夜晚有些寒意,你脱掉鞋,赤脚踏浪而行。夜色中的海,有一种静穆的美。你说看呐天上还有星星,你说海上的月亮好大,你对海边的一切充满好奇。你从北京来到这个滨海城市,只为了看一看我曾写过的那片葡萄园。我不曾问你看到了什么,你甚至自始至终没用相机拍一张照片留念。我知道你是理解这片葡萄园的。在我心中,葡萄园的存在更像是一种沉默的坚守。现实中的海边葡萄园不过是一个纸上的名词,贴在工业城市的冰冷脸庞,然后被误读成了所谓浪漫。海浪抚平沙滩上的脚印,来时路消失在巨大的虚无里。
身边的海,是一个博大存在。海在我的身边。海不仅仅在我的身边。对大海,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感难以释怀。这个城市与海之间是一条长长的防护林,往年每逢到了夏季,槐花绽放成了另一片海,层浪叠涌,整个海滨都被槐花的香气浸透。通往海边的林间小径,蜘蛛网在风中摇摇欲坠。几年前,我曾向外地的朋友炫耀身边的海和海边的大片槐树林,并且相约槐花飘香的时候一起在槐树林里漫步,如今越来越像一个无法兑现的承诺了——海边的槐树正在成片地消失,代之而起的是林立的高楼。偶尔,我会到海边散步,心事重重,像一棵远行的槐树,有时凝望海天交际处,有时与路边的电线杆相视无言。野广告占领了电线杆,顶端是夸张的房产信息,下面是密密麻麻的性病医药小报,内容驳杂。某天偶一低头,居然看到地面上贴有纸条式样的野广告,赫然写了低价销售枪支车辆之类的内容,并且留有联系电话。我拿起手机想要拨打过去,我对电话另一端的那个陌生人充满好奇,不知道他何以如此淡定坦然?
沿着海边走出很远,有个安置小区。在那里,我时常看到有些人很随意地一字排开,倚在楼底下晒太阳。失去土地,搬迁进了楼房,他们依然没有改变在墙根底下晒太阳的习惯。这让我冷暖交集。这些习惯了把自己袒露在阳光下的人,这些不知道将要何去何从的人,他们以迎接阳光的方式领受属于自己的命运。他们失去了土地,又无法融入这个时代,只能被裹挟着,被动地守护与介入,潜意识里的抗争和拒绝,他们还没有明白要发生什么的时候,一切都发生了。他们是被牺牲的一代,被代表的一代,最尴尬也最无助的一代。最基本的生存问题被托举到了美妙的允诺之上,村庄被拆除,土地被占用,环境被改变。没有改变的,唯有一颗素朴的心。他们与土地血脉相连的脐带被一股外力粗暴地割裂。活着,即是最艰难也最坚定的人生观。“我们”已经在有意和无意间对他们原本艰难的生活造成多少阻遏和伤害?——对自然生态的践踏,其实是对人的更大伤害。这份痛,在“施暴者”走远了才被察觉。那天去乡下调研,我在镇政府办公楼的阳台上看到不远处的填海情景。车辆滚滚,尘土飞扬,海被染成了泥土的颜色。当地人告诉我,附近渔民搞的养殖都被呛死了。我无言。我在公文里曾经无数次写到这个填海造田的规划,我熟知它的来龙去脉以及它在未来的样貌。因为招商引资,因为土地指标的紧缺,他们选择了填海造田,向大海索要空间。这是我第一次亲见填海工程,在纸张与现场之间,隔着多么沧桑的距离。黄色的海,像是一片荒芜的土地,将要结出怎样的果子,被谁采摘?精卫填海是审美意义上的一种勇气。当代人的填海,一种急功近利的开发冲动,常常被解读成魄力和毅力的所谓体现。在填海现场,我被震撼了,觉得整个内心都被冰凉的石块填满。接下来的事实是,这种震撼很快就变得平静,很快就被淡忘了。因为与自己有关,因为不仅仅与自己有关,这个问题不再成为一个问题——我的淡漠和淡忘在更多的人那里发生,成为一个普遍的心灵事实。太多的物事以理所当然的姿态侵入日常生活,它们来自哪里,去往何方?很多人都忽略了这个问题,日渐变得心安理得习以为常。南辕北辙的故事正在不断上演,掌声不断。洞察这份常识,并不需要多么高深的知识,需要的仅仅是一个人的最起码的良知。思想本该是自由的,但我们常常愿意将它装进一个容器之中,让它变得有形,变得安全与可靠,变得不易蒸发。
当一条路被走到尽头,这果真意味着生命的意义会得到拓展延伸吗?
沿途的风景永不再现。并不是所有选择都有纠错的机会。一个尚未舒展的“我”,独立峭壁,望断天涯路。
风尘仆仆。一程又一程。采风团浩浩荡荡,历经十余个县市,沿途尽是大开发大建设的景象,倘若以审美眼光打量它们,我会有一种耻感。进入我内心的,更多的是宏大规划和豪迈视界之外的一些微小事物。路过万亩枣园,我坐在行驶的车里举起相机,对着窗外频频按下快门。对于这片枣园,我只是一个匆匆过客。当我离开这个地方,也许会写下优美的文字,向别人描述在枣园采摘的体会,那些语言看上去素朴,真诚,就像来自一个人的感同身受。它们也许会打动很多的人,很多的人中也许包括我,一个曾经写诗的人……我在行驶的车上胡思乱想,沿街几乎都是冬枣批发和仓储的场所,在冬日的风中显得空空荡荡。冬枣是一年四季最晚成熟的水果,它在冬天成熟,带着冬天冰冷和清脆的品格。我们比冬枣更晚,我们来到这个盛产冬枣的地方,冬枣已经全部采摘结束。我们只看到一片浩荡的枣园,枝桠静默,像是刚刚分娩后的安详。在黄河入海口,风很大。很大的风中,是需要步履坚定,固守一些什么的。海浪涌动。大家在海港留影,风太大,有些冷。不知道若干年后,从这张面带笑容的照片中是否会看出当时的凛冽寒风和彻骨冷意?我们用微笑遮蔽了它。这里被称为“开发区”,与我所工作和生活的地方有着同样的名字,我感受到这片土地之下似曾相识的脉动。对激情,我是一直存疑的,特别是看待经济发展和城市化建设,不崇尚所谓激情,更向往的是一份理性和稳健的表情,期望它既能把握今天,同时也对明天、对更为遥远的未来负责。甚至,我固执地以为,温和是一种更从容更自信的坚定,慢下来是一种更为开阔的境界。我怀念那些慢的事物,珍视那些犹疑和郑重,他们拒绝外在的目光,自觉把手中做的事情放到时间坐标上接受更为遥远的考验。关于生态环境的描述,我喜欢“民主”和“友好”这两个词语,从中看到一种有别于其它形容词的品质。山被铲平,树被砍伐,农田被征用,生态被破坏……我们对大自然的所谓征服和改造,实质上是在亲手将自己一步步逼向尴尬无助的境地。在大自然面前,人类其实是不堪一击的。伯曼曾说:“现代环境和现代经验打破了地理、种族、阶级、宗教和意识形态的所有的边界,从这个意义上讲,可以说现代性团结了全人类。但是,它是一个矛盾的结合,一个对立的统一,它把我们抛进了一个大漩涡中,这个漩涡里充满着不断的分裂和更新,抗争和矛盾,歧义和痛苦。”漠视和拒绝这份复杂感受,是不诚实的。很多的创造和超越,往往正是产生于这些复杂难言的感受之中。如何让这种感受始终不被遮蔽,关涉到对自身处境是否有着清醒的认知,以及对何去何从能否精准地把握。珍视环境,即是珍视未来,即是对历史、对后人最好的交付。林林总总的这些想法,是我游走在黄河三角洲所见所闻与所思的一种底色,它们参与和构成了我对生态环境的理解,让我透过自然的、现实的事物,看到和想到了更多的事物。一个行走的人,理应发现和呈现它们。
“车过黄河/透过窗玻璃/我看到黄色的水/它们并不浩荡/迈着疲倦的步履/一步步向后走去//车过黄河/我屏住呼吸/耳边响起/一条鱼在河里的呼喊……”
这是残缺的诗,旅途中潦草地记在纸片上。我无意于将它完善,它这样地出现,理应这样地存在或消失。一首诗存在于若干不分行的文字里,就像对环境生态的诉求,存在于轰轰烈烈的开发建设中;就像一个人的沉吟,湮没在时代的大合唱中;就像一个人的跋涉,并不在意疾驰而去的列车。
这样不合时宜的“残缺”,寄托了这个人对完美的省察与向往。
太多的人在参观太多的城市规划展览馆,这类建筑几乎是一夜之间就从城市森林冒了出来。被复制的夸张表情,对未来的野蛮构想,该源自怎样一颗急功近利的心?历史固然是人写的。历史又不仅仅是人写的。岁月的河流将会带走一切,岸边留下的,必是那些曾经痛过的伤痕。太多冠冕堂皇的姿态,其实经不住历史一个眼神的打量。时间湮没一切。时间浮出一切。时间改变和保留一切。那些企图承载和操控时间的形形色色的“展览馆”,不过是时间中的微尘,随风飘逝将是它们命定的结局。
当然也有感动。就像荒芜的旷野中,残留一丝关于春天的微弱气息。我曾在一个村庄见过一个“碌砫王”,据说重达二百多公斤。那个村庄也已穿上了城市外衣,有着与这个时代的很多村庄相仿的命运。“碌砫王”摆在村庄展厅的门口,像是一个朴拙憨厚的表情。因为这个碌砫的硕大与罕见,即使是在进入机械化之前的年代,村民也从未将这个农业工具用于劳动,他们心怀敬畏,将其尊为神明供奉,拒绝赋予现实的功能意义。“碌砫王”的来历,最具传奇色彩的说法是某年夏天黄河决口,村庄陷入一片汪洋,洪水退落后留下了这个大碌砫,村人从此在它身上寄予了最朴素的信仰,最虔诚的敬畏。
在一座小城的文化展厅,我格外留意到一位文化老人珍藏的家乡石子。老人思乡情切,晚年曾托亲友把家乡涓河里的石子带到北京,摆在卧室床头。这些来自故乡的石子,这些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石子,它们带着涓河的水声,夜夜响彻老人心头。老人驾鹤西去后,这些石子重归故里,陈列在这里向后人诉说一位文化老人的赤子情怀。我在这几粒石子面前站立了很久,努力地想要听懂它们的语言。小城遍地都是恐龙化石,遥想远古时代这里遍地沼泽茂林丛生,各类恐龙生活奔跑在这里,后来一股神秘力量导致火山爆发洪水泛滥,恐龙家族横遭灭顶之灾,轰然倒地的庞然大物顷刻间被埋在地下。几千万年后的今天,从恐龙骨骼化石的形态依然可以想象它们在天灾降临生死一刻的无望挣扎,曾经的血肉之躯被自然灾难和遥迢时光赋予了石头一样的坚硬表情。
又是石头。总是石头。太多的石头被堆砌在一起,塑造成为冷漠的形象工程。而那些孤独的石头,那些拒绝合作的石头,始终在人群之外保持了一个正常人的“体温”。
石头与石头之间也是有语言的。听懂石头的秘密,需要一颗柔软温情的心。
当宏大的规划源自短浅的目光,当那些被遮蔽被掩饰的发展代价渐渐浮出水面,当南辕北辙成为一种涂改真相的举措,当太多诡异的事情以合理面孔出场和收场,当底层关注与关怀更多地成为某些人抹在脸上的道德脂粉,当纠错之举看不到丝毫应有的诚意,当太多的阵痛绵延成生命中不能承受不可阻遏的巨大力量……一场大雾开始降临。
我们都是雾里的人。
浓重的雾。我们无处逃遁。太多的事情在雾里发生。在雾里,我们更清楚地看到一些真相,看到早已等待我们的命运。
太阳是缺席的。我们曾经用阳光编织梦想。置身断裂的阳光里,我们踏着破碎的梦,去找寻所谓完整的人生。
当呼吸成为一件艰难的事情,是谁还在向着太阳的方向引颈高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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