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摩禅的一系,自梁、隋而至初唐之际,经一百五十余年,都以秘密授受的方式,递相传法。到了四祖道信与五祖弘忍手里,才逐渐公开阐扬,崭露头角。上文曾经讲到三祖僧璨大师其人其事的疑案,已足为反对禅宗或持怀疑论者所借口,故《宋高僧传》、《景德传灯录》,及《佛祖历代通载》等的记述,有关五祖弘忍大师的来历与悟缘,都语焉不详,有意避开其他记载中关于五祖生前身后的传说,免滋后世学者的疑窦。
事实上,无论佛教的宗旨和佛学的原理,乃至禅宗求证之目的,它的整个体系最基本和最高的要求,都建立在解脱“三世因果”和“六道轮回”的基础上。唐、宋以后的禅宗宗徒们,大部分都直接以“了生死”为着眼点,便是针对解脱“三世因果”而发。庄子所谓“死生亦大矣”的问题,也正是古今中外所有宗教、哲学、科学等探讨生命问题的重点所在。何况佛法中的禅宗,尤其重视此事,大可不必“曲学阿世”,讳莫如深略而不谈。《五灯会元》与《指月录》等禅宗史书却赫然具录此事的资料,以补《宋高僧传》和《景德传灯录》的失漏之处,颇堪提供重视真参实悟的参禅者玩索深思。
破头山上的栽松老道
当四祖道信在湖北荆州黄梅破头山建立禅宗门庭时,一位多年在山上种植松树的老道人,有一天来对四祖说:“禅示的道法,可以说给我听吗?”道信大师说:“你太老了,即使听了悟了道,也只能自了而已,哪里能够担当大事以弘扬教化呢?如果你能够转身再来,我还可以等你。”老道人听四祖这样说,便扬长自去了。
他独自走到江边,看见一个正在洗衣服的少女,便向她作个揖说:“我能够在你这里暂时寄住吗?”那个女子说:“我有父兄在家,不能自己妄作主张。你可以到我家去求他们收留你。”老道人便说:“只要你答应了,我便敢到你家里去。”那个女子点点头,同意他去求宿。于是老道人就托着拐杖走了。
这位在江边洗衣服的女子,是当地周家的幼女。从此以后,就无缘无故地怀孕了。因此,她的父母非常厌恶她,便把她赶出门去,流落在外,她诉冤无门,有苦难言,每天为别人作纺织,佣工度日,夜里便随便睡在驿馆的廊檐下。到了时间,生了一个男孩。她认为无夫而孕,极其不祥,就把他抛在浊水港里。到了第二天,这个男婴又随流上行,面色体肤更加鲜明可爱。她非常惊奇地又抱他回来,把他抚养长大。到了幼童的时期,便跟着母亲到处去乞食为生。地方上的人,都叫他“无姓儿”。后来碰到一位有道的人说:“可惜这个孩子缺少了七种相,所以不及释迦牟尼。”
到了唐高祖武德七年(公元六二四年)以后,道信大师从江西吉州回到蕲春,定居在破头山。有一天,大师到黄梅县去,路上碰到了他。大师看他的“骨相奇秀,异乎常童”。便问他说:“你姓什么?”他回说:“姓即有,不是常姓。”大师说:“是何姓?”他说:“是佛性。”大师说:“你没有姓吗?”他说:“性空故无。”大师心中默然,已经知道便是前约的再来人,确是一个足以传法的根器。便和侍从的人们找到他的家里,乞化出家。他“父母以宿缘故,殊无难色,遂舍为弟子”。道信大师便为他取名叫弘忍。
这一段五祖出身来历的公案,综合《景德传灯录》、《五灯会元》、《指月录》等的资料,备如上述。原文可查上列各书中有关四祖道信与五祖弘忍的两段记载,不再重录。
但《宋高僧传》和其他的记载,便略去这些奇异事迹而不谈。宋《高僧传》云:
释弘忍,姓周氏,家寓淮左浔阳,一云黄梅人也。王父暨考,皆不干名利,贲于丘园。其母始娠移月,而光照庭室,终夕若昼。其生也灼烁如初,异香袭人,举家欣骇。迨能言,辞气与邻儿弗类。既成童卯,绝其游弄,厥父偏爱,因令诵书。无记应阻其宿薰,真心早萌其成现,一旦,出门徙倚闲,如有所待。时东山信禅师邂逅至焉,问之曰:“何姓名乎?”对问朗畅,区别有归,理逐言分,声随响答。信熟视之,叹曰:“此非凡童也。”具体占之,止阙七大人之相,不及佛矣。苟预法流,二十年后必大作佛事,胜任荷寄。乃遣人随其归舍,具告所亲,喻之出家,父母欣然,乃曰:禅师佛法大龙,光被遐迩,缁门俊秀归者如云,岂伊小騃那堪击训。若垂虚受,固无留吝。时年七岁也。至双峰习乎僧业,不逭艰辛,夜则敛容而坐,恬澹自居,洎受形具,戒检精厉。信每以顿渐之旨,日省月试之,忍闻言察理,触事忘情,哑正受尘,渴方饮水,恬如也。信知其可教,悉以其道授之,复命建浮图功毕,密付法衣以为质。要将知龅雪山之肥腻,构作醍醐。餐海底之金刚,栖倾巨树。掖纳之侣,麇至蝉联。商人不人于化城,贫女大开于宝藏。人其趣者,号东山法欤!以高宗上元二年十月二十三日告灭。报龄七十有四。
平凡的神奇充满了初唐以前的禅门
人类文化,无论如何的昌明发达,但对于生命的神奇,一般人始终无法知其究竟。而且在下意识中多多少少总想保留最后的神秘,以自我陶醉或自我幻想。古今中外一例,岂独宗教中人方以神奇相尚而已。释迦牟尼、老子、孔子、耶稣、穆罕默德等教主的诞生,以及一般历史上英雄的出生,都附有许多奇异的传说,以陪衬其伟大和非凡。是真实?是幻觉?暂时不作论断。
禅宗的大师们,在初唐之前,大半都是富有传奇性的人物。我所谓隋唐以前中国禅宗的大师志公和尚,他便是一个从鹰巢中捡得的孤儿。中国维摩禅的大师傅翕,也是一位富有传奇性身世的人物。他如达摩禅的三祖僧璨,毕生来历是一大疑案。五祖弘忍则平凡中更充满了神奇。如果照某些学者的偏激观念来说,大圣人们多半都是“私生子”,则又未免言之过诡。但弘忍大师的出生,记传事实大多都承认他是无父而生的孤儿,因此照一般常理来说,就很可能被人指为“私生子”了。当然喽!如果引用现代科学人工受孕的理论,倒可作一番漂亮的解释,但是距离事实太远,大可不必强作此说。同时,有关这一类的“生死问题”是佛法的重心所在,自有一套较为完整、精确的理论根据,一时难以说明。
关于生命的延续,牵涉到前生后世的问题,无论在中国文化、埃及文化、大西洋文化(包括希腊文化)中,都自古存在。但从中国文化来说,秦、汉以前,对于生死问题,虽然早已有了“精气为物,游魂为变”的解说,认为人死之后,便可化为鬼魅或神祗,但并元“转生再世”的确论。自东汉以后,佛教传人中国,“三世因果”和“六道轮回”之说,才与中国固有的游魂之变等鬼神思想合流。自魏、晋以后,“转身再世”的观念,就一直普植人心,而且广泛地为佛道两家所引用,永为生命延续的牢固观念。例如净土宗的“迁识往生极乐世界”,禅宗的“了生脱死”等思想,都由此而建立其基础和究竟的目的。唐以后“三生再世”的观念,和忠臣、孝子、节妇、义夫等,以及“生而为英,死而为灵”、“神鬼神帝”的思想,也便由于佛法的生命延续的观念作基础,确立了中华民族但求正义的至善至真,而“不畏生死”的大无畏精神的牢固基础了。
如果根据《宋高僧传》的文字记载,堂堂一代宗师的四祖道信,路上碰到一个七岁小孩,简简单单地问答了几句双关妙语以后,便轻轻易易地交付了传统衣钵,未免太过草率,等同儿戏。禅宗的授受果真如此,何以“其重若彼,而其轻若此”!如果旁求记传,对于四祖道信大师的“默识其为非凡童”等语意,便有所了解了。总之,关于生命的轮回转世之说,在佛教和正统禅宗的立场而言,那是根本的要点所在。信者自信,非者自非,此须真正智慧的抉择。到目前为止,“灵魂”学说未得实证以前,实在难以强人所难去肯定相信。现在世界各国“神秘学”虽然发达,同时也普遍强调“灵魂”与“轮回”之说的可信性,但是毕竟还没有拿出现代科学的证据,不能使这一代倾心科学的崇拜者相信。
隋唐以后盛传的三生再世之说
与五祖弘忍大师“转身再世”之说相辉映,而经常见之于中国人生思想与文学之意境的,便是唐人传说中的“三生因缘”,记叙李源和圆泽大师的一段故事。如云:
“唐僧圆泽(有作圆观),与李源善。约游峨嵋,舟次南浦,见妇人锦裆贞瓮而汲。泽曰:此妇孕三年,迟吾为子。今已见难逃,三日顾临,一笑为信。后十三年中秋月夜,杭州天竺寺当相见。及暮,泽亡。而妇乳三日,往果一笑。李后如期至杭州葛洪井畔,见一童牵牛踏歌而来。其词曰:‘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莫要论。惭愧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吴越江L【j寻已遍,却回烟棹上瞿塘。’欲与之语,牵牛冉冉而逝,李嗟叹而返。”(事见于《甘泽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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