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父没有兄弟,只有两个姐姐。大姐嫁给一个叫宋天伦的男人。谈婚论嫁讲究门当户对,宋天伦的家境也就十几二十亩耕地的中等人家。不料嫁过去没有几年,宋天伦突然暴富。民国年间,崇明岛上有几句顺口溜:“金油车桥银堡镇,铜新开河铁洪镇。”油车桥镇富甲全岛由此可知,而油车桥镇上的一半产业属于宋天伦,尤其用于物流生意的沙船,有数十条之多。我祖父的大姐,就在宋天伦暴富几年之后,突然悬梁自尽,甚是蹊跷。我曾多次问父亲,宋天伦怎么发的财?父亲说,传闻贩卖了一舶板鸦片。横财发得蹊跷,难怪一九四九年几代人一起迁往海外,再也没有回来。不义之财换来一个子孙后代背井离乡,实在不值得。一度繁华的“金油车桥”,也早已凋零,旧迹无存。
祖父的二姐嫁给堡镇一个叫倪元龙的读书人,在我祖父母、父母心目中,他是一个很有学问的人,我后来读书之后对照他当年的状况,应该还不是秀才而是“生员”,相当于现在还未拿到毕业证书的高中生。就是这样一个半截子读书人,在清末的乡镇也算是场面上人物,大凡地方上有什么排解不开的事情,就要请他出面协调;或者典房买地等大事,也要请他书写契约文书。我读中学时,叔祖父经常向我吹嘘倪元龙的一个经历:民国初年,堡镇东街的“洋纱厂”(即后来的国棉三十五厂)扩建时拆掉了一座石桥,由此引发纠纷,官司打到县衙,县领导当然支持纳税大户“洋纱厂”,倪元龙作为镇民代表,居然敢与县领导拍桌论理,最终打赢了这一场官司。
我对倪元龙的最初记忆,大约在四五岁时。一个身材瘦长、眯着眼睛、长发散乱的老头子,经常到祖父家里作客。每次来,或单身一人,或带着一个很漂亮的女子。母亲要我叫老头子“寄公”,叫漂亮女子“寄爷”。这“寄公”就是倪元龙,“寄爷”就是他的小女儿、我父亲的表妹。原来,我祖父的二姐早已去世,倪元龙单身一人,小女儿也已出嫁。一个读书人,一旦丧偶独居,生活上的潦草可想而知。女儿虽孝顺,毕竟已为人妻,照料老父难以周全。
我家距堡镇约二十多里路,当时还没有公共汽车,全靠两条腿走路。一个古稀老人,走完这段路,至少三四小时。所以,我每次见到他的第一眼,总是一副疲态。在我记忆里,他大多是在冬天农闲季节来我们家,每次来,都要住上一阵子。我的祖父性爽好酒,每天都乐哈哈地陪这位有大学问的姐夫喝酒,我则在边上打秋风。虽然落魄,但在种地的舅子面前,他还是保持着几分矜持。喝完酒,便端一张矮凳,坐在堂屋前的阶沿石板上,眯着眼睛晒太阳,一副很享受的样子。见我从他面前走过去,会突然伸出手臂,将我搂在怀里。母亲见了,便从厨房里跑出来,将我拉走,说是别打扰寄公休息,实在另有原因。
倪元龙生活上不拘小节,尤其到了冬天,难得洗头擦身,于是全身驻满蚤子。我的父母亲对他敬而远之,当着他的面很客气,背后却给他取了一个外号:“米点客人”。蚤子像米粒,故有此号。我对蚤子很好奇,经常在他晒太阳翻开呢绒面子羊毛夹里的长袍寻捉蚤子时,帮着他一起找,一旦捉到米白色的蚤子,就往他手里送。他接过蚤子,放在大拇指甲上,再用另一只手的大拇指甲按上去,只听得“叭”的一声响,蚤子立刻破肚而亡。他身上的蚤子确实多,天天在太阳底下捉,总也捉不完。
我家厨房的灶口旁边,挨着墙壁有一条柜子,长两米宽一米,内分三格,存放稻谷、麦子一类的粮食。倪元龙来了,就在柜子上铺两条被子当床睡。倪元龙一走,母亲连忙拆洗被子。尽管如此,蚤子还是漏网。尤其我身上的棉衣棉裤内侧夹缝里,几番围剿才能清除掉。
晒太阳捉蚤子,只是这位秀士的功课之一。他的另一门功课,就是帮助我家整理历年积累下来的一堆契约文书之类的东西,检出有用的,剔除无用的。他曾拍着我的小脑袋说,长大了好好读书,就会知道这些东西都是有用的。这一印象,一直保留在我脑子里。我现在还完整地保存着清末民初时期太祖、曾祖、祖父这三代人购买人家土地的文契,祖父五十几岁时写的“预嘱”,解放初人民政府颁发的《土地房产所有证》,应该与他的整理和叮嘱是分不开的。
从颁发于一九五一年九月十五日的《土地房产所产证》上发现,那时还没有给我取学名,我在这份证件上的名字是“周三”。显然,父母或政府人员觉得把我的乳名“野狗”写上去不雅观,遂按照我在家中孩子的排序,写了这个“周三”。我的学名,当然要请老夫子倪元龙来取。估计是在我上学的前些日子,倪元龙确定了我的学名:“周山”。父母问他为什么取这名字,他说我生的那一天正好舟山群岛解放,取其谐音。我后来查了一下,舟山群岛并不是我出生那天解放的。开始时,我曾怀疑就是从土地房产证上的“周三”演化而来,一直到我读了《周易》、《论语》等古籍经典之后,才懂得了这位老人给我取名“山”的深意。《周易》的八个经卦中,有一个“良”卦,其诸多象征物类中,象征“山”也象征“狗”,既然我的乳名叫“野狗”,学名叫“IJl”也就完全对应。另外,孔子有“仁者乐山”一说,取“山”为名也表达了他对我如何做人的期许。这番用心,我的祖父祖母、父亲母亲是无论如何不能理解的,他只能随手拿一个舟山群岛解放的故事来忽悠一下。我的父母被蒙了一辈子;当我懂了取名真意,也同样无法向他们解释。
一九六二年冬天,传来倪元龙去世的消息。我的父亲、大伯两兄弟赶去堡镇给老姑父送行,已经上初中的我只能在学校里思念着这位给我童年带来快乐、还给我取了一个学名的老人。
中学时代,读到鲁迅先生的《孔乙己》,立马联想到倪元龙老人。我似乎特别能理解孔乙己,虽然科场失意,但是做学问的基本功、毛笔字的书写水平,未必比那些科场得意的人差。尤其一辈子替别人誊抄书卷的孔乙己,他的书法水平能差吗?倪元龙替我祖父写的那份“预嘱”,毛笔字的功力,就已令我十分钦佩。
在天高皇帝远的村野,正是有了倪元龙这样的落第秀士,才能随时为乡亲服务,传一脉文化薪火。
(摘自《清末“生员”给我取大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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