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滚滚的太阳停在电线杆边。校门和灯柱上的防攀油漆冒出一股硫磺味。威尔斯登的人们打着赤脚,街道摇身显出欧洲大陆的氛围,形成一股在室外用餐的热潮。她躲在阴凉处。红头发。电台在播送: 我是定义我的字典的唯一作者。说得好——把它写在一本杂志的封底。在一间地下室公寓的花园里,一张吊床上。被栅栏围了起来,四面都是。
四个并联的花园,在这片住宅区里,三楼一个讨厌的姑娘不知在冲谁大呼小叫。朱丽叶式的阳台,绵延数里。不是那样的。不,不是那样的。你还不动身。手里的烟。丰满的,龙虾红。
我是唯一的
我是唯一的作者
铅笔没在杂志的书页上留下痕迹。她在什么地方读到过,红光满面,你就得癌。所有人都知道不该这么热。枯萎的花,苦涩的小苹果。鸟儿在不对的树上唱着不对的调子,时候也太早了。你他妈的还不动身!看看上头: 姑娘晒红的肚皮靠在栏杆上。米歇尔就爱这么说: 不是所有人都能受邀参加派对。这个年代不是。残酷的观点——她并不认同。婚姻中并非所有的看法都要一致。黄澄澄的太阳高悬空中。白色验孕棒上的蓝色十字,清晰,无误。怎么办?米歇尔在上班。他还在上班。
我是
唯一的
烟灰飘到了下面的花园里,随后是烟蒂,再是烟盒。比鸟儿、火车和人来车往更大声。心智健全的唯一标志: 塞在她耳朵里的一个小设备。我叫他别谈自由。我的支票呢?她当着我的面废话连篇。去他的自由。
我是唯一的。唯一的。唯一的
她松开拳头,任铅笔滚落。拿走她的自由吧。除了这个该死的姑娘,什么也没得听。至少闭上眼有别的景象。黏稠的黑色斑点。争先恐后的船夫,曲折行进。曲,折。红色的河流?地狱的熔岩湖?吊床斜了。杂志啪的掉到地上。世事、财产、电影、音乐都存于草莽。亦是逝者的消遣和简介。
2
门铃!她光着脚,跌跌撞撞地穿过草地,被太阳推搡着,昏昏欲睡。后门通往一个狭小的厨房,按前任房客的喜好铺了亮闪闪的瓷砖。这人不是在按门铃,而是按着没松手。
映在磨砂玻璃上的,一个人影,模模糊糊的。像素拼凑出的不是米歇尔。在她的身体和门之间,走廊地板在阳光的反射下成了金色。这条走廊只会迎向好事。可有个女人在哭着大喊求求你。一个女人用她的拳头砸着前门。她把锁拉开,发现门开到一半停住了,门链绷得紧紧的,一只小手透过缝隙伸了进来。
——求求你——噢上帝帮帮我——求求你小姐,我住在这儿——我就住在这儿,求求你上帝——你看看,拜托——
肮脏的指甲。挥动着一张煤气账单?电话账单?用力伸进缝隙,越过门链,离得太近了,她不得不往后退才能聚焦在展示给她的东西上。里德雷大街37号——从她住的这条街拐个弯就是。她能看到的就这些。她学着米歇尔的样子(若他在场就会这样)迅速看了看信封的透明纸窗,查阅个人信息。米歇尔在上班。她松开了门链。
陌生人的膝盖一软,她向前扑倒,瘫在地上。女孩还是妇人?从年纪上很难定义: 三十多,三十四五,差不离吧。眼泪让这个陌生人小小的身躯颤动着。她抓住她的衣角号啕大哭。哀求公众作证的女人。身处战区、站在自家残垣断瓦前的女人。
——你受伤了?
她的双手插进自己的头发。她的脑袋撞在门框上。
——不,不是我,是我母亲——我需要帮助。他妈的每扇门我都敲过了——求求你。夏尔——我叫夏尔。我是本地人。我住在这儿。你看!
——请进。我叫利娅。
利娅忠于这座城市中的这两个平方英里,一如其他人忠于他们的家庭,或他们的祖国。她知道这个地区人们说话的习惯,那句他妈的,在这个地方,不过是句子中的一个节律。她调整自己的面部表情以示同情。夏尔合上眼,点头。她口中念念有词,无声的,自言自语。她对利娅说
——你真好。
她的胸腔起起伏伏,现在放缓了。颤动的泪水滚落下来。
——谢谢你,嗯?你真好。
夏尔的小手抓紧了扶住她的双手。夏尔身材瘦小。她的皮肤看上去又薄又干,前额和下颌上还有一块块的牛皮癣。她的脸很眼熟。利娅在附近的街上经常看见这张脸。伦敦近郊人的特质: 没有名字的脸。眼睛让人难忘,深棕色的外面是清澈的白,上下都是。热切的眼神,吞噬她所见的一切。长睫毛。婴儿的脸就像这样。利娅笑了笑。对方回报的笑容空洞、淡漠。嘴角上扬的样子怪讨人喜欢的。利娅是唯一好心的陌生人,开了门后没再关上。夏尔反复说: 你真好,你真好——直到这个短语中蕴含的快感(对利娅而言当然是有些快感的)断了线。利娅摇了摇头。不,不,不,不。
利娅把夏尔带到厨房。大手搁在姑娘的窄肩上。她看见夏尔的臀部翘起,紧贴着她垂在胯上的运动裤,一眼就能看见后背处毛茸茸的小凹陷,热得汗涔涔的。细小的腰身往下延展出曲线。利娅没什么臀部,像男孩一样的瘦长条子。也许夏尔需要钱。她浅灰色的运动套装可不干净。在她右腿膝盖后面,肮脏的布料撕开一道长口子。脏兮兮的脚后跟从破烂的拖鞋里戳出来。她臭烘烘的。
——心脏病!我问他们她是不是快死了?她是不是快死了?她是不是快死了?她上了救护车——根本没人回答我!我家里还有三个没人看管的孩子——我得去医院——他们提汽车干什么?我没有汽车!我一直在说帮帮我——他妈的就是没人帮我一把。
利娅抓着夏尔的手腕,让她坐到餐桌旁的一把椅子上,递给她一卷纸巾。她再次把手放在夏尔的肩头。她们的额头相距不过几英寸。
——我明白,别担心。哪家医院?
——好像叫……我没写下来……在米德尔塞克斯 英格兰东南部旧郡,濒泰晤士河。,或者——反正挺远。不大清楚。
利娅捏了捏夏尔的手。
——你瞧,我不开车的——不过——
利娅看了看她的手表。五点差十分。
——要是你等……也许二十分钟?如果我现在给他打电话,他能——或者打个车……
夏尔把自己的手从利娅手中挣开。她用指关节揉着眼窝,长出了一口气: 惊慌失措的阶段过去了。
——得过去……没有门牌号——什么也没有——没有钱……
夏尔用牙从她的右手拇指上撕下一层皮。冒出一点血,没流出来。利娅再次握住夏尔的手腕。把她的手指从她嘴边拉开。
——可能就叫米德尔塞克斯呢?医院的名字,不是地方的。沿着阿克顿路走的,对吧?
女人一脸茫然,反应迟钝。精神失常,爱尔兰人的说法。她可能是精神失常了。
——对……可能是……对,不,对就是它。米德尔塞克斯医院。就是它。
利娅直起身子,从屁股口袋里掏出手机,拨号。
——我明天会过来。
利娅点点头,夏尔接着絮叨,电话也没能让她停下。
——还你钱。明天带上我的支票,好吗?
利娅把手机贴在耳朵边,笑着点点头,报了自己的地址。她做出喝茶的动作。夏尔没看见。夏尔正盯着苹果花。她用脏T恤擦去自己脸上的泪水。她的肚脐像绷住肚皮的一个死结,一粒被缝在沙发床里的纽扣。利娅报了自己的电话号码。
——好了。
她转向餐具柜,用闲着的那只手去拎茶壶,差点失手,因为她以为壶是空的。洒了点水。她将茶壶放回它的位置,站着没动,背对她的客人。无论是坐是站,她都找不到自在的地方。在她面前,在延展过房间的长窗台上,有她生命中的某些东西——照片、小摆设、父亲的骨灰、花瓶、植物、香草。在窗户的倒影中,夏尔正握着踝关节把她的小脚放到椅面上。她母亲住院的突发状况也比此刻自然,没那么尴尬。这不是一个会给陌生人沏茶的国家。她们在玻璃的倒影里朝彼此微笑。友善。无言。
——我去拿杯子。
自己所有的动作利娅都要说出来。她打开碗碟柜。里面满是杯子;杯子叠杯子叠杯子。
——好地方。
利娅转身太快,和她手部的动作毫不协调。
——不是我们的——我们租来的——我们的只有这块——楼上有两间公寓。花园是公用的。是政府统建房,所以……
利娅趁夏尔四下张望时把茶倒出来。噘着下嘴唇,轻轻点头。赞赏的样子,像个地产经纪人。现在她看着利娅。有什么可看的?皱巴巴的法兰绒格子衬衫,磨边牛仔短裤,长着雀斑的大腿,赤脚——也许是个怪人,懒鬼,游手好闲的女人。利娅把双臂交叠在自己的腹部。
——统建房里算好的了。卧室多吗?
嘴唇耷拉着。让她有点口齿不清。利娅注意到夏尔的脸有点不对劲,继而觉得尴尬,便移开了目光。
——两间。另一间小得很。我们算是用它……
此时夏尔已经完全在想别的事了;她比利娅反应慢,但现在她也意识到了,两人都意识到了。她用手指指着利娅的脸。
——等等——你念过布雷顿 可能是指位于英格兰北约克郡地区的布雷顿中学。?
她从自己的椅子上蹦了起来,乐坏了。但这不可能。
——我发誓,你打电话的时候我就在想: 我认识你。你念的是布雷顿!
利娅背倚着餐台,报出她在布雷顿的年份。夏尔对年代没什么耐心。她想知道利娅还记不记得科学楼发过大水,那次杰克·福勒把脑袋伸进一把虎头钳里。利用这些共同的坐标,就像登月和总统逝世,她们定位着自己的时代。
——比你低两届,对吧。再问一下你叫什么?
利娅艰难地对付着饼干罐头硬邦邦的盖子。
——利娅·汉威尔。
——利娅。你念过布雷顿。还和谁见面吗?
利娅报了几个名字,简单介绍了他们的近况。夏尔用手指在桌面上打着节奏。
——你结婚很久了吗?
夏尔的眼睛变了神色,乌云密布。
00——太久了。
——想要我打电话给谁吗?你丈夫?
——不……不用……他进去了。两年没见他了。骂脏话。打人。惹麻烦。有很多问题,脑子和别的都是。打断我的胳膊,打折我的锁骨,打碎我的膝盖,还他妈的打破我的脸。说句实话——
接下来是轻描淡写的题外话,伴着咯咯的笑声,不知所云。
——过去老强奸我,还有这样那样的……疯了。不提也罢。
夏尔从椅子上滑下来,走向后门。眺望窗外的花园,枯槁的黄草坪。
——真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只能这样。
感到荒唐的那种感觉。利娅把手插进口袋里。水烧好了。
——说实话,闲人,我要说日子容易那就是扯淡。日子可不好过。不过,总有办法的,你知道吗?我还活着。三个孩子!最小的七岁。所以说,还是有盼头的,你懂我的意思吧?
利娅朝茶壶点点头。
——有孩子了吗?
——没有。就一条狗,奥利弗。她现在在我朋友纳特 娜塔莉的爱称。那儿。娜塔莉·布莱克?其实她上学时叫凯莎。现在叫娜塔莉·德·安捷列斯了。和我一届。以前老顶着个大大的非洲爆炸头,像个——
利娅在自己的脑袋后面比划出一朵原子弹蘑菇云来。夏尔皱起眉头。
——对对。自以为是。椰子人 对生在欧美的黑人的蔑称。。以为自己了不得。
夏尔脸上掠过一丝鄙夷的神情。利娅打断了她。
——她有孩子了。就住在那儿,富人区,公园区。她现在是律师。出庭律师 在英国,律师分为“出庭律师”和“事物律师”。前者负责出庭辩护,后者负责与当事人接触和处理文件。。有什么区别?可能压根儿没区别。他们有两个孩子。孩子们都喜欢奥利弗,狗叫奥利弗。
她只是在说句子,一句接一句,停不下来。
——我怀孕了,其实。
夏尔倚靠在门玻璃上。闭上一只眼,盯着利娅的肚子。
——噢还早。还很早。其实我今天早上才发现。
其实其实其实。她轻轻巧巧就把这事说了。
——男孩?
——不,我的意思是——我还没到那一步。
利娅的脸红透了。她在说的是一个脆弱的、尚未成形的东西。她没打算让它成形的东西。
——你男人知道吗?
——我早上才测的。然后你就来了。
——但愿是女孩。男孩要人命。
夏尔露出阴沉的表情。她坏笑起来。每颗牙齿周围的牙床都是黑的。她朝利娅走回去,把手平贴在利娅的肚子上。
——让我感觉一下。我有第六感。无论多早期。过来。不会伤害你的。天生的本事。我妈也这样。过来。
她伸手把利娅往前拽。利娅没挣扎。夏尔又把手放回原处。
——是女孩儿,肯定是。也是天蝎座,会是个麻烦。能跑。
利娅笑了。她感到一股热流正从这个女人汗涔涔的手和她自己湿乎乎的肚皮之间升起。
——像个运动员?
——不是……那种会逃跑的人。你得多留个心眼,一刻也不放松。
夏尔垂下手,她的脸再次因为无聊显得呆滞,一个扔下手中游戏的孩子,突然而且彻底。利娅看着她的心思再度转移。像是摸彩,这女人的心思。胡乱抽取杂七杂八的念头。她开始谈天说地。一切都没有差别。利娅也罢茶水也罢强奸也罢卧室也罢心脏病发作也罢学校也罢有人怀孕也罢。
那所学校……是垃圾,不过去那儿念书的人……不少人混得还不错,是吧?比如说,卡尔文——记得卡尔文吗?
利娅倒出茶水,拼命点头。她不记得卡尔文。
——他在芬奇利路上开了个健身馆。
利娅用调羹搅动她的茶水,一种她从来不喝的饮品,尤其是在这种天气里。她把茶包捣得太厉害了。茶叶冲破了它们的边界,倾巢而出。
——不是当经理——是老板。我有时路过那里。从没想过小卡尔文能混出人样来——他以前总和杰梅因、路易还有迈克尔混在一起。这群人渣……一个也没见了。眼不见为净。还能见到内森·博格尔。以前还见过汤米和詹姆斯·海文,可最近也见不到了。有段时间没见了。
夏尔说个不停。厨房倾斜了,利娅用一只手扶着餐具柜,稳住自己。
——对不起,什么?
夏尔皱起眉头,她说话时嘴里叼着点燃的烟。
——我说,我能喝点茶么?
在一起的两人如聚在冬夜的老友,双手捧着自己的马克杯。门开着,每扇窗都开着。空气凝滞。利娅撩起她的衬衫抖了抖风。一个口子打开了,空气呼呼穿过。两只乳房下积聚的汗水在棉布上留下各自可耻的痕迹。
——我以前知道……我的意思是……
利娅决意假装踌躇,目光深陷在她的马克杯里,可夏尔不感兴趣,她敲着门玻璃,打断了她的话。
——是啊你在学校时不是这个模样,我肯定。你现在更好看了,对吧。你以前是黄头发,皮包骨。一直都是。
利娅现在也是这副样子。变的肯定是别人,或是时代本身。
——混得不错,不管怎么说。你怎么不上班?再问一次,你是做什么的?
利娅刚开口,夏尔就已经在点头了。
——打电话请了病假。我不太舒服。基本上算是一般的行政工作。做慈善的。我们发钱。来自彩票、慈善团体、非营利性组织——区域性的小机构,在有需要的社区里……
她们都没在听自己的对话。统建房里的姑娘还在她的阳台上,尖声大叫。夏尔摇摇头,吹了声口哨。她给了利娅一个邻居般的同情的眼神。
——傻逼肥妞。
利娅伸出手指模仿“骑士”,从姑娘所在的地方移动了一步。往上两层楼,穿过一扇窗 在国际象棋中,骑士(马)的走法是走“日”字形,或英文字母中大写的“L”形。。
——我就是在那里出生的。
从那里到这里,一段看起来比实际要长的旅途。有一瞬间,这个本地的细节勾起了夏尔的兴趣。之后她转过脸,把烟灰弹在厨房的地板上,虽说大门敞开着,草坪只有一步之遥。她可能是反应迟钝,也可能是笨头笨脑;或者她受过刺激,或者神志不清。
——挺好。日子不错。朋友挺多,周五出去聚聚,泡个吧什么的。
——这倒没。
夏尔从嘴里短促地喷出一口烟——一种颇带怜悯的声音,一遍遍地点头。
——绝对的势利,这条街。你是唯一让我进门的。剩下的人,就算你着火了也懒得在你身上撒泡尿。
——我得上楼了。取点打车的钱。
利娅的口袋里有钱。上楼后她走进最近的房间——厕所,关上门,坐在地板上哭起来。她伸脚过去,把厕纸从架子上踢了下来。门铃响时她正把它往自己身边滚。
——门!门!要我开吗?
利娅站起来,试图冲掉小水槽里的红色。她发现夏尔在走廊里,站在塞满大学时代书籍的书架前,手指掠过书脊。
——这些你都看?
——不,也不是。现在没时间了。
利娅从中间那层书架上取下钥匙,打开前门。
一切都毫无意义。站在门旁的司机做了个她不理解的手势,指向街的另一头,迈开步子走了。夏尔跟上去。利娅跟上去。利娅又重新变得仁慈起来。
——你要多少钱?
夏尔露出一脸可怜相。
——二十?三十……比较保险。
她抽烟不用手,烟雾从嘴角挤出来。
樱落漫天。米歇尔出现了,穿过一条粉色廊道,从街那头走来。太热了——他满脸是汗。他专为这种天气准备的小毛巾从手提包里露出来。利娅凭空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待在原地。她指了指夏尔,尽管夏尔被车遮住了。米歇尔是近视眼;他朝两人的方向眯眼瞧了瞧,停下脚步,局促地笑了笑,脱下夹克,搭在手臂上。利娅能看见他在拉扯自己的T恤,费劲清除他这一天留下的痕迹: 许多细小的短发,陌生人的碎发,有些是金色,有些是褐色。
——那是谁?
——米歇尔,我丈夫。
——姑娘的名字?
——法国的。
——标致,对不——标致的宝贝!
夏尔使了个眼色: 一个挤压了她半张脸的怪表情。
夏尔丢下她的烟,进到车里,没关车门。钱还在利娅手上。
——他是本地人?见过他。
——他在理发店工作,车站旁的那个?马赛来的——他是法国人。一直住在这里。
——非洲裔,但他是。
——祖先是。嘿——要我陪你去吗?
好一会儿,夏尔什么也没说。然后她走出车厢,双手伸向利娅的脸。
——你真的是个好人。我注定要到你家来。真的!你是个有灵性的人。你身体里有种灵性。
利娅紧握住夏尔的小手,接受了她的吻。夏尔的嘴巴微微张开,贴着利娅的脸颊说了声谢谢,此刻正以你收尾合上 在英语中,thank的第一个音节的嘴型是张开的,you则相对闭拢。。作为回应,利娅说了句她这辈子从没说过的话: 上帝保佑你。她们的脸分开了——夏尔尴尬地后退,转向那辆几乎要绝尘而去的车。豪义壮举已沦为平凡轶事: 不过是三十镑,不过是患病的母亲,既不是谋杀,也不是强奸。不值一提。
——这天气真变态。
夏尔用头巾吸干自己脸上的汗,不愿看着利娅。
——明天来。还你钱。对上帝发誓,好吧?谢了,真的。你今天救了我。
利娅耸了耸肩。
——别,别那样,我发誓——我会回来的,真的。
——我只希望她没事。你母亲。
——明天,好吧?谢谢你!
门关上。车开了。
3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利娅的母亲属于后者。
——你怎么这么窝囊?
——看起来走投无路了。她。
——我在格拉夫顿街时也走投无路,我在巴克利街时也走投无路,我们都走投无路,可我们没去抢劫。
气氛凝重的叹息。利娅完全想象得到: 如雪似的缘缨振动,如花般的胸脯起伏。她母亲变成了一只羽翼丰满的爱尔兰猫头鹰。还在威尔斯登,一辈子居高临下。
——三十镑!三十镑打车去米德尔塞克斯。又不是去希思罗机场。如果咱们是在给人发钱,你干吗不朝我砸点儿。
——也许会回来的。
——就是基督重生也会比她来得快!周末这里就有两个。我看着她们沿路挨家挨户地揿门铃。一眼就认出她们了。可卡因。恶习!每天都看见她们在咱们这头晃悠,在车站旁。拐角的珍妮·福勒给她们中的一个开了门——说她吸得神魂颠倒。三十镑!你真像你爸。随便哪个像我的人都不会中这么低级的招数。你的迈克尔是怎么说的?
不管怎样,比起听见米-歇尔像什么难吃的东西似的在那张疑神疑鬼的嘴里振荡,迈克尔反倒好接受点 利娅的丈夫叫Michael,在英语和法语里发音不同。。
——他说我是个傻瓜。
——哼,你还就是。你想骗他那类人就没那么容易。
他们都是尼日利亚人,他们所有人,就算他们是法国裔,或阿尔及利亚裔,他们还是尼日利亚人,在波琳看来,整个非洲就是尼日利亚,尼日利亚人老谋深算,在基尔伯恩占了原属于爱尔兰人的东西,她的护士小组里就有五个曾是爱尔兰人的尼日利亚人,或者说至少波琳认为他们是尼日利亚人,只要你时刻提防着他们点,他们还是没问题的。利娅用拇指指盖顶住自己的结婚戒指。用力转动戒箍。
——他想到那里转一圈。
——为什么不?你在自家门口被一个吉卜赛人抢劫了,不是吗?
一切都变得自有其主张。
——不是。次大陆的。
——印度人,你是那个意思。
——那一带的某个地方。第二代移民。说英语。
——我明白了。
——和我一个学校!在我家门口哭!
气氛再次凝重起来。
——有时我觉得是因为就生了你一个。如果我们有更多孩子,你可能会更了解别人,更了解他们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无论利娅怎么试图岔开话题,波琳都会回到这一点上。复习一遍整个故事: 从都柏林到基尔伯恩,难得一见的爱尔兰新教徒坐上了飞机,当时的大多数人都有别的追求。可也一心想当医护人员,像其他姑娘一样。和奥罗克家的小伙子们调情,砖瓦匠们,但想要更好的,有如此健美的肤色和姣好的容貌,而且已经是个助产士了。等了太久。姿色开始走下坡路后跟了一个默不吭声的鳏夫,一个不喝酒的英国人。奥罗克家后来成了建材批发商,半条基尔伯恩大道都进了他们的口袋。对此她只好借酒浇愁。感谢上帝她又参加了培训。(X光照相)!否则她会何去何从?这个故事,以前是“限量的”,一年就叨扰几遍,如今每次通电话都会蹦出来,包括这次,和波琳本人毫不相干。波琳的时间在压缩,她还能走的路不长了。她打算将过去挤压成一个足够小的物件,好随身携带。利娅的职责就是洗耳恭听。对此她并不擅长。
——我们太老了吗?你不寂寞吗?
——妈,求你了。
——我只是说,你得更好地理解人性。现在有消息吗?那头?
——哪头?
——你祖母那头。掰着指头数日子的那头。
——没消息。还在数。
——噢,行了。别太担心了,亲爱的。该来的总会来。迈克尔在吗?我能和他说话么?
波琳和米歇尔之间唯有猜疑和误会,除了这次天佑的结盟——以前很少,如今更频繁了,利娅在其中一直扮演傻瓜的角色,就是这点让天敌成了盟友。波琳激动得涨红了脸,骂骂咧咧的。米歇尔练习着他好不容易学来的为数不多的习语——所有移民都视其为珍宝: 一天结束时,知道我什么意思吧,变本加厉,我对他说,我就像,那句不错,我得记住那句。
——难以置信。真希望我当时在场,波琳,听我说。我真希望自己当时在场。
为了避开这段对话,利娅去了花园。楼上的内德窝在她的吊床里,那是公用的,不该说是她的吊床。内德在采苹果树下的药草。狮鬃毛般的头发如今花白了,捆在一根难看的橡皮筋里。一架老式徕卡相机搁在他的肚皮上,等着日落光临整个西北区,因为世界上这个部分的日落尤为鲜亮。利娅朝树走去,伸出两根手指。
——自己去买。
——少来。
——呛得很。
内德往她斜张开的指间放了一支烟。她猛吸一口,喉头火辣辣的。
——悠着点儿。阿富汗的。影响你的脑子!
——我可是大人了。
——今天是六点二十三。白天越来越长了。
——直到它变短。
——哇噢。
只要是利娅对内德说的话,无论是多普通的常识,他总能从中觅到哲学的意味。一杆老烟枪,时间在他周围凝结。简单的事物延展出重要的内涵。在利娅看来他一直都是二十八岁,从十年前他们相遇开始。
——嗨,你的访客回来了吗?
——没呢。
这违背了内德乐观的天性。利娅看着他,找不到一句合适的措辞。
——很准时。真漂亮。
利娅抬起头。天空成了粉红色,映衬着希思罗机场航班留下的白色条纹。厨房里,米歇尔正自得其乐。
——那句不错。我得记住那句。老天爷他自己 原文为Jesus Christ himself,此处按字面意思译出。多用于对某件太过不可思议的事情表示惊叹,意思是除了耶稣自己没人能做到。!
4
年轻的锡克教徒无聊了。他的头巾渗出汗来。他低头看着他父亲的柜台,一袋零钱正努力凑出十支“乐富门”香烟来。一台廉价电扇没头没脑地嗡嗡作响。利娅也觉得无聊,看着米歇尔挤捏几个永远不能让他满意的面粉点心,它们永远不会像在法国时那样好。这是因为它们是在一家糖果店的后厨做的,在威尔斯登街旁。地道的牛角面包可以在有机市场买到,星期天开业,就在利娅以前学校的操场上。今天是周二。利娅从她的新邻居那里得知昆顿小学是买牛角面包的好地方,但不是送你孩子上学的好地方。奥利弗舔干净糖果店地板上的面包碎屑。奥利弗有点法国范儿,像米歇尔。她祖父在巴黎得过冠军。和米歇尔不同,她对牛角面包可不挑剔。通体橘色和白色,耳朵柔软光滑,像王政复辟时期的“狗耳式”发卷。又好笑,又好玩。
——得找个好医生看看。专科医院。我们一直在尝试。什么也没有。你今年都三十五了。
法国腔: 舍马也没有。他俩曾经同年。如今利娅衰老的速度都要用狗龄衡量了。她的三十五是他的七倍,重要性也是七倍,重要得让他必须不断提醒她这些数字,生怕她忘了。
——我们没钱去专科医院。什么专科医院?
柜台旁的瘦小身影转了过来。她的第一反应是冲利娅笑了笑——出于认出熟人而感到高兴的本能——片刻后,她想起来了,咬着嘴唇,把手伸向门,摇响了那个小铃铛。
——就是她。就是她。买香烟的。
利娅以为她要一逃了之。夏尔不走运。两人都不走运。夏尔准备逃跑时,一个体型壮硕的老妇正往里走。两人在门口笨拙地避来让去。米歇尔反应很快,胆子也大,不可能被拦住。
——贼!你是贼!我们的钱呢?
利娅握住那根指着别人的手指,把它摁了下来。每粒红色的雀斑都像是在燃烧,一片红晕沿着她的脖子升起,漫过了她的脸。夏尔不再躲避。用肩膀撞开挡路的老家伙。跑了。
5
利娅相信床笫间的客观:
这里躺着一男一女。男人比女人漂亮得多。由于这个原因,女人曾担心她爱他胜过他爱她。他总是否认这一点。他无法否认他更漂亮。对他而言漂亮更容易些。他的肤色很深,衰老起来要慢得多。他有优美的西非骨架。这里有个男人横躺在一张床上,一丝不挂。碧姬·芭铎 法国性感女影星,昵称“性感小猫”,因出演《穿比基尼的姑娘》一举奠定自己性感女神的地位。在电影《蔑视》里也躺在床上,赤身裸体。但愿男人也像碧姬·芭铎一样,她从没要过孩子,更喜欢动物。然后再一次地,她在其他事情上顽固起来。女人想跟那个是她丈夫的男人聊聊之前登门造访的那个绝望的姑娘。说那个姑娘撒谎是什么意思?说她绝望是撒谎吗?她不绝望就不会上门。丈夫不能理解女人的执念。当然,他缺少信息中至关重要的一部分。他不知道他的妻子已经把她肚子里的秘密和一个身材矮小、褐色皮肤的陌生人的命运联系起来。他实在跟不上这隐而不言的女性逻辑。他只能在她说话时听着。我只想知道我做得是否正确,女人说,我就是不明白我是否
这时男人打断她说
——这东西的充电器在你那边吗?我的不见了。可也没办法。很平常。一个瘾君子。一个贼。没什么特别的。到这儿来
当他们相遇,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生理上的吸引力迅猛直接、无从抗拒。现在依然如此。正因为这独特、强烈的吸引,两人相处的顺序也不同寻常。肉体总是第一位的,一贯如此。
在和她说话之前,他就已经帮她洗过头,两次。
在知道彼此的姓氏之前,他们就已经上床。
在阴道性交之前,他们就已经肛交。
结婚之前,他们有过好几十个性伴侣。舞厅地板上的风流,伊比沙岛 西班牙传奇派对小岛,是各国潮人的流行度假胜地。上的纵乐。九十年代,狂欢的十年!尽管没必要结婚,尽管都发誓说永远不结婚,他们还是结婚了。在那个“抢座位”游戏里,说不清最后两人为什么停住了,面对着面。这件事和体贴的品质有关。在那些舞厅的地板上能轻易找到很多东西,但体贴很罕见。除了她父亲,利娅·汉威尔认识的所有男人都不如她丈夫体贴。随后,理所当然地,他们为自身对传统的遵循而惊讶。这段婚姻让波琳很满意。它平息了米歇尔家人的忧虑。取悦家人是件让人高兴的事。此外,“妻子”和“丈夫”这两个专有名词对双方都产生了始料未及的力量。如果它是巫术,他俩都心存感激。它让两人不再围着椅子跳舞,无须承认他们早已厌倦于此。
事情进展迅速。
他们结婚前有过一胎,在交往两个月时,他们终止了妊娠。
他们尚不是朋友就已是夫妻,也可以这么说:
他们的婚姻造就了他们的友谊。
他们尚未意识到背景、理想、教育、追求等众多细微的差异就已经结婚。比方说,城市穷人的追求和乡下穷人的追求是不同的。
注意到这些差异后,利娅自己多少有点儿失望: 他们之间不曾有过真正的冲突。她从他的身体上获得的快感,还有他从她那里获得的,竟轻而易举盖过了她曾有过,或者说她该有的,或是她认为自己该有的其他不满——她花了不少时间才接受这一事实。
——她母亲可能去世了。她可能忙着处理后事,一时忘了。她可能把钱塞进门缝又被内德混在垃圾里一起扔出去了。也可能她暂时顾不上那点小钱。
——是啊,利娅。
——别这样。
——你要我说什么?世道就这样。
——那我们还生什么孩子?
他们从没讨论过孩子的事,说句公道话,这是女人的错。不知为什么,她从没想过这没完没了、美妙绝伦的男欢女爱竟会通往一个必然的、明确的终点。她害怕那个终点。客观点!害怕什么?它关乎死亡、时间和衰老。简单地说: 我在自己心中是十八岁如果我什么也不做如果我站在原地什么也不会变我会永远都是十八岁。永远。时间会停滞。我永远不会死。很庸俗,这种害怕。这年头人人都有这想法。还有什么?她满足于两人所处的现状。她觉得她拥有的正是她该得的,不多,不少。任何改变都会颠覆这种平衡,带来致命的风险。为什么要改变现状?有时候,女人的丈夫会拦腰剖开一个红辣椒,把辣椒籽掏出来放进一只塑料碗里,递给她一个要切成小块的西葫芦,说:
狗。
车。
房。
一起做饭,就像这样。
七年以前: 你领失业救济。我在给人洗头。
事情在变!我们在往前走,不是吗?
女人不知道“前”是哪里。她不知道他们已经启程了,也不知道风在往哪儿吹。她不想抵达。事实是她曾以为他们会永远赤裸于床笫之间,什么也不会发生,除了满足别无其他。为什么爱非要“往前”?哪个方向才是“前”?没人能说她不曾被提醒过。没人可以那样说。一个三十五岁的女人,和喜欢的男人结婚已经五年,当然有人提醒过她,要注意,要聆听,要坦然接受,当她丈夫说
——女人能怀孕的日子没多少天。我认为,只有三天。所以一味说“噢,该来的总会来”可不是办法。我们不那么年轻了。所以,我的意思是,我们在这件事情上得更有策略一些,比方说计划计划。
客观地说,他是对的。
6
我们是绿村保护会。上帝保佑小店铺,瓷器杯子和童贞!周六早晨。一整天都是“奇想乐队” 英国流行摇滚的奠基乐队之一,成立于1963年。的歌。姑娘。你真的俘获了我。你俘获了我,害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周六早晨,米歇尔帮助西北区的女士们和先生们装扮成他们在周六夜晚应有的样子,看上去新潮又得体,而在那里,在美发沙龙里,他得以尽情高歌他甜蜜的节奏布鲁斯,他的“哦宝贝哦心肝,直到清晨六点直到黎明破晓”。周六早晨她是自由的!上帝保佑都铎房子、古董桌子和撞球!保护老世界不受践踏。保护你我的新生活。我们还能做什么?穿上睡裤跳舞,五音不全唱歌。内德在花园里。内德喜欢白人热闹的音乐。他跟着唱。唉,我努力在富勒姆大街安顿下来。我努力在戈尔德斯格林安家。在这周末的放纵中,既有狂喜又有忧伤: 身体内部的上班日倒计时已经开始了。镜子里的自己是她的舞伴,和倒影鼻子贴着鼻子。真实的她微笑着,唱着歌。噢我多么怀念住在威尔斯登格林时的人们!与此同时,内心的某种东西却因镜子里的消息而动摇: 头顶冒出的缕缕灰发,眼周浮肿的皱痕,软趴趴的小腹。她跳得像个年轻姑娘。她不再是年轻姑娘了。你真的俘获了我。你真的俘获了我。你真的俘获了我。时光去哪儿了?她只意识到门铃响了,奥利弗开始狂吠不已。
——我母亲有心脏——心脏病?五……镑。
这姑娘的头发被卷发棒烫焦了,塌在头上。要么是胖,要么怀孕了。她木然地看着下面,不明白奥利弗为什么激动地在她两腿间穿来穿去。她抬头看看利娅,笑了。哈!不记得自己要说什么了。她笨拙地转过身,一个没跟上拍子的舞者。沿着小径走回大路,摇摇晃晃地笑个不停。
7
苹果树,苹果树。
长着苹果的树。苹果花。
如此具有象征意义。层叠的枝叶,树根。下面在挖洞。
越繁茂,越多产。
虫子越多。老鼠越多。
苹果树,苹果树。苹果。树。哪个方向才是“前”?嘀,嗒。
三套公寓。一棵苹果树。所有权,租赁权。硕果累累。
在树顶。当树枝折断的时候,宝宝会
死人的骨灰。在树根周围,在树根里面?
一百年的老苹果树。
坐老木。在一棵苹果树下。生个小男孩儿?
新的枝丫。新的花朵。新的苹果。同一棵树?
土生土长。同样的街道。
同一个女孩儿?下一步。
苹果树苹果
树干,树皮。
爱丽丝,做梦。
夏娃,吃。
漂亮姑娘们在树下犯错。
米歇尔是个好男人,充满希望。有时,希望叫人身心疲惫。——我一直这么认为。瞧: 你知道我和这些人真正的区别是什么?他们不想前进,他们不想过得更好。可我一直在前进,想着下一步。他们回家了,他们完全不理解我。我对他们来说太超前了。所以说他们想联系我时,我可不让——我不允许我的生活中发生那种荒唐事。没门!我工作得太卖力了。我太爱你了,这辈子。你做的事决定你是什么样的人。就是这么回事。我一直在想: 这是我吗?我在做什么?这真的是我吗?如果我坐着什么也不干,我知道那会让我一事无成。从我踏入这个国家的第一天起,我的方向就是对的;我很清楚: 我要往梯子上爬,至少一个梯级。在法国,你是非洲人,你是阿尔及利亚人,谁在乎?没有机会,你前进不了!这儿,你能前进。你还是得工作!你得非常努力地工作,把自己和下面这个荒唐的世界区分开来!这是我的看法: 我不喜欢让它进来。可你是这么干的,很好的例子,这个姑娘,你让她进来了——我甚至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不沾染这种荒唐事。我知道这个国家有机会,如果你想抓住它们,你能办到。别吃那个——虫子咬了洞,就在那儿,看见没?瞧瞧你妈——我们称不上是好朋友,但拜托看看她做了什么: 她把你拽出了那个噩梦一样的地方,带到一个好地方,好公寓,抵押贷款……当然了,你有白皮肤,那不一样,那更容易,你有我没有的机会。颜色更红的那些不怎么好吃。我们只是在努力地走下、下、下一步。爬上那梯子。布伦特住房合伙公司。我不想让这玩意儿写在我家门口。路过时我会觉得哎哟妈呀——简直是对我的羞辱。如果我们生个小男孩,我希望他住在那种——住得体面——那种我们有永久业权的地方。对!这片草地不是我的草地!这棵树不是我的树!我们把你父亲撒在这棵我们甚至并不拥有的树下。可怜的汉威尔先生。真叫我伤心。这是你父亲!这就是我为什么每天晚上都在摆弄电脑的原因,我在努力——因为单纯的市场就在那里,无关肤色,无关你的英语地不地道,大学论文写的什么或诸如此类的屁话。我能和别人一样做生意。有钱等着我去赚,你懂吗?现在的市场太疯狂了。没人会告诉你。我一直在思考弗兰克在餐桌上说的话: 聪明人玩得游刃有余。不去分一杯羹才是疯了。我和这些牙买加人不一样——这个新来的姑娘,格洛丽亚,管她叫什么呢,住楼上的,她还是没有窗帘。两个孩子,没有丈夫,领着救济金。我结婚了,我的救济金呢?等我有了孩子,我知道,我对自己说过: 我要和我爱的这个女人,爱得这么深的女人过一辈子,我要一直待在她的身边。过来。最重要的是: 我不是满足于坐老木、领救济金的人,我对此从未有过兴趣。我是个非洲人。我有我的宿命。我爱你,我爱我们一起面对的未来!我一直朝着自己的宿命前进,心里想着下一个成就,下一件事情,目标远大,所以我们,所以我们俩,就能让下一步——
——老本。
——什么?
——是老本。而且是坐吃老本,不是坐老本 原文是“sit on ones laurels”,意为固步自封,安于现有的名誉。米歇尔错说成了“sit on my laurens”。。坐屁股还差不多。
——你根本没在听。
说对了: 她在想着苹果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