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绿色走廊
通常的时候,消防官在楼顶卖大麦酒和白兰地。这时,一个身材高大但肩膀窄小的顾客毫无征兆地滚下楼来,陪同这哥们儿一起滚下楼的,还有一个他平常用来喝酒的酒樽。咕噜噜,酒樽滚下楼梯时刚好落在他的两只靴子中间。他穿着破旧的绒毛袜子,没有刮脸。围巾就那么随意地搭在长满久未修剪的杂草般的下巴和脸颊上。他把手插在上衣口袋里,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看到这位顾客,消防官吩咐道:“快,大家帮我把那个疯子艾克洛给撵出去!往我的大麦酒里面吐烟渣子,拿大头针扎彼得·品特,这些都是他干的!整个酒馆,都被他吵得没有一个安静的角落!把那张折叠桌收起来。上边发了话,要我们一定守住城堡大门,现在我们亲爱的国王陛下已经病入膏肓了。”
哈更是个看门人,也是查理十一世①多年的老仆,一直忠心耿耿地侍奉国王。他的脸庞安静淡然,但是配上他那身僵硬的装束和外八字腿,整个人看起来显得风尘仆仆,就像刚从马背上跳下来一样。他捡起那个酒樽,温和地递到艾克洛手上。
“哎呀,我跟你走好了,巡官?不,上校?哎呀,管他呢,反正叫什么都行!”他好言相劝。
“我,拉斯·艾克洛,可是国王陛下的先锋官!我可是行过万里路,会说多国语言的人!在这栋楼里,大家都是一样的角色,谁也不比谁高贵到哪里去!我一定要报告给国王陛下,把你们对我的‘招待’通通报告给国王!唔!我一定会这么干的!我早就告诉你们了:天上必将再次降下天火,这火会焚烧每一间房屋,每一间房屋内必将燃起熊熊烈火!瞧瞧我们的日子吧:到处都是外国雇佣兵和军事顾问、不公正裁决、诅咒和永远的哀愁!上帝必将再次挥下他的权杖,给我们这些愚蠢的人类以公正的审判!”
“上校,啊,不,上尉,你就无须再散播这些谣言了,使我们觉得更加不幸!上帝的怒火已经降临在郊区和农村。十多年来,我们连年粮食歉收,饥荒成片。我们的麦子,八斗的分量,要卖到十个银币!这么下去,连国王陛下的御马都会没草料喂的!在这样祸不单行的当口,运粮船还在海上遇见了寒流。”
艾克洛和他一起下了楼梯,小小的眼睛散漫无神,他并没有看到能吸引他注意力的东西。他有时直挺挺地站定,有时又点点头,自言自语。
站在城堡的楼顶,从城堡的枪眼孔可看到地面和一个上面满是剑痕和哨兵的阳台。哨兵吹号或在惯常站立的地方巡查着。而在覆雪的屋顶和塔楼的更远处,在国王岛和苏德之间结了冰的玛勒河上面,还有一些人在穿行。三月的夜里,月光正好,月光就那么斜斜地洒在城堡西厢房的大厅里,和楼顶垂下的巨型树状灯架上散发出的光线混在一起,简直让人难以分辨这光究竟是来自哪里。
“对啊!对啊!”艾克洛含混地应答着,“我的上尉,是的,你说得对。那天火会燃烧起来的,一把火,把我们的荣耀和耻辱通通都烧个一干二净!我看见那些已经上了天堂的人们,他们都化成了天上那一颗一颗亮晶晶的星星。晚上,我的烟圈里会自动跑出那些奇妙的星星来。这些,都预示着旧秩序不会存在很久了。阿拉伯地区的蚂蚱已经遍布匈牙利和法兰西。火山岩已经在慢慢融化成通红的岩浆。两年前,二月天都会有手指那么高的青草在公园里茂盛生长,而且还听得到只属于春天的鸟鸣。草莓在艾西九月就可以采摘了。在如此艰难的现世,神处处在向他的选民显现他一直存在但隐藏着的神迹。”
“我以圣父之名,请求你还是收回你的话吧。”哈更有点口吃地阻止,“你确定你看到那些的时候是醒着的吗?你确定你那时没睡着?还是发生了别的什么事?”
“嗯,我觉得我是在睡着和醒着之间。”
“我保证我会和陛下详细汇报这些事情,如果你乐意把你看到的和你了解到的再详细和我讲一遍的话。你看到楼下那两扇关着的窗户了吗?不到半个钟头前,我就在那里面待着呢。我们可怜的国王陛下,他已经在座椅上放置了枕头和床单,把座椅变成了一张床。他好像‘枯萎’了,只剩下鼻子和嘴巴。他甚至不能抬头。哦,我可怜的国王陛下,他还不到四十岁,就要忍受病痛的折磨。以前,当他跛着脚走进宫殿的时候,我真的立刻就想离开。虽然我只是他最低贱的杂役,可是现在他一见到我,就会用手臂揽着我的头好让我离他更近一些,然后开始对我痛哭流涕。我想他对自己的妻儿同样也没什么感情。他的儿子去觐见他的时候,他们父子也不怎么说话,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相对。一个星期前,我还亲眼看到他在记事簿上写下关税等问题的备忘,现在连对儿子的遗嘱都写好了,放在一个密封的铁盒子里面保存着。一有人走进他的屋子,他就热泪盈眶,口吃地对那个人说:‘拜托你,一定要辅佐我的儿子,使我的国家稳固、稳固再稳固!拜托你,一定要让我的儿子成为忠贞而贤明的国王!拜托你了,我的国家就拜托给你了!’”
哈更以手加额。他们在城堡上面走着,由一个枪眼儿走向另一个枪眼儿。现在,他们打算下去。
“我们楼下,左面一间是王后的卧房。她已经把自己锁在屋子里好几天了,哪怕是带着设计图纸的泰辛①也进不去。没人知道她在干什么。不过我相信她是在打牌解闷儿。她的牌桌旁边挂着类似于挂表之类叮当作响的挂饰,还镶有精致的花边。这几天,她的房间里传出细碎的沙沙声、碰撞声和出牌声——对了,还有饰有金球的权杖掉在地板上的声音。美丽的海德薇格·史蒂隆格,就站在椅子后面,为我们的王后把它捡起来。”
“哼,她才不会去做呢,她早早就嫁给了一个又老又丑的小老头儿,然后必须待在家里相夫教子了。你总是沉浸在回忆里,要么就在幻想未来。”
“有可能。”艾克洛闭紧嘴巴,用手指着城堡的北厢房。北厢房是最近由泰辛重建的,旧的那一间已经拆除了。在最高的尖塔上,还放着一些鹰架和高耸的枞树树枝。
“切!你去问问那些小鬼儿们吧,看他们愿不愿意住在那么一个四四方方像棺材一样的盒盖儿下面?呸!估计连鬼都不愿意住的!连个人影儿都见不到,而且未来也不会有人住。我总算知道为什么一定要盖一间新的了。应该叫小鬼们都来,把那个女人抓走,免得她总是在陛下面前造谣说房子闹鬼!你是看门的,你自然清楚:就像我们每个人都有灵魂一样,每栋房子也都有它自己的精灵住在里面,每当有人提起锄头耕地,他们就会受到干扰、感到不快。你还记得绿色走廊吗?就是老教堂里面的那个绿色走廊!在那里,我算是第一次开了眼界。哦!我一定要把全部的经过都告诉你,看门的。我一定要告诉你——当然,是在你乐意和我一起去的情况下。然后,你得履行你的承诺,把这些都向国王陛下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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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辞
《查理国王的人马》不只是祭奠瑞典王国衰落的作品,也是一段歌颂毁灭的旋律,是对责任无望的坚守,是一首磨难之诗。……人所获得的最高荣誉就是光荣地牺牲,这也是最好的命运。幸福是肤浅而寻常的,磨难才是神圣而伟大的。
——瑞典著名评论家 弗雷德里克·布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