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文·沃克（Owen Walker），富有经验的获奖金融记者，报道题材覆盖美国、英国与欧洲大陆其他国家的商业与投资话题。他曾任《金融时报》集团为美国董事会特别发行刊物的议程主编。在任职期间，他获得了大量有关公司与基金公司之间战争的一手信息。他现在是《金融时报》伦敦特别报道小组的特约编辑，还是培生集团养老计划的董事会成员。在担任《金融时报》的资产管理记者期间，他对尼尔·伍德福德（Neil Woodford）垮台的报道使《金融时报》在2019年《编辑学会新闻奖》（Society of Editors’s Press Awards）上获得了年度最佳商业和金融团队奖。

摘自《02 跟着钱走》

    波琳·斯内尔森（Pauline Snelson）和弗雷德·希斯考克（Fred Hiscock）一直计划着享受一段漫长而又舒适的退休生活。这对夫妇很晚才相识，他们有九个孙子，希望有足够的积蓄，留下大量的遗产。67 岁的波琳在英国中部地区经营一家糕点店 12 年，然后又经营一家餐馆 12 年。之后，她搬到了德文郡（Devon）风景如画的海滨小镇索尔科姆（Salcombe），开了一家提供住宿与早餐的家庭旅馆。她说：“我不喜欢与人打交道——通过创业，我可以独自工作。”在她的整个职业生涯中，她做了一件正确的事情：每个月存一点钱，希望能积攒一定数量的、比较体面的储蓄金。 

比波琳大四岁的弗雷德一开始从事建筑业，是一名土木工程师，后来在汽车行业工作，最终成为捷豹（Jaguar）的高级经理。他提前退休并将养老金一次性投资于房地产。他还在索尔科姆做穿梭巴士司机，主要服务对象是老年居民，以补充自己的养老金。

到21世纪10年代中期，波琳和弗雷德已经有了足够的积蓄，他们开始期待更加平静的退休生活。就在那时，在波琳的财务顾问的影响下以及自己判断失误的情况下，他们犯了一生中最大的错误之一：决定把自己的积蓄委托给尼尔·伍德福德。多年来，这对夫妇总共向伍德福德的基金投资了 7.5 万英镑，这笔钱本来是专门留给他们未来生活用的，但这起错误销售丑闻不仅给伍德福德的商业和职业生涯带来了毁灭性的结局，对波琳和弗雷德来说，给他们带来的后果更为严重。“我真的觉得我不想再工作了，但是在我们遭受了巨大的损失之后，我可能要一直工作下去，”波琳说，“我希望退休，但是不行。钱没有了，留给孙子们继承的遗产也没了。”

波琳和弗雷德的悲剧，与涉及数十亿英镑的金融咨询行业的失败有关，也与更有利可图的投资行业有关。波琳与她的财务顾问的关系对于全国各地数百万人来说是司空见惯的。每年她都会到财务顾问的办公室参加一个小时的会议。他们一边喝茶，一边讨论波琳过去 12 个月的投资情况，财务顾问还会建议她考虑其他储蓄和投资产品。 

超过 450 万的英国人由财务顾问或财富管理机构来帮助他们决定将毕生积蓄配置到哪里。令人眼花缭乱的投资基金——仅在英国就有 3 000 多种标准产品，此外还有晦涩难懂的计划和错综复杂的投资工具——即便对于最狂热的市场观察人士，个人投资也是一项艰巨的任务。然而，与此同时，养老金市场的变化迫使个人对如何为退休提供资金方面承担更多责任。过去，工人们可以简单地靠雇主的最终工资养老金计划就能保障他们安度晚年，但这样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每个人不得不自己思考和处理事务，决定投资哪些基金，或者考虑他们的钱是否更适合购买房地产或其他资产。由于复利的强大威力，错误可能会在几十年后被放大。各种研究表明，每年支付 0.5% 和 1% 的费用之间的差异，可能会导致储户最终的退休金出现数万英镑的差距。支持错误的基金经理或为某种产品支付过高的费用的决定可能是危险的。因此，对可靠和透明的财务建的需求从未像现在这样强烈。 

长期以来，英国政府一直关注储蓄者和财务顾问之间的特殊关系。在 20 世纪 90 年代和 21 世纪初发生了一系列错误销售丑闻之后，行业监管机构进行了开创性的市场改革，试图重塑金融咨询行业，使其更专业地服务于客户。这些改革措施禁止投资经理向销售其产品的顾问支付佣金，迫使顾问无论提供的是独立建议还是限制性的 建议都必须对客户完全公开，并对其专业资格进行更严格的审查。

虽然人们普遍认为这些改革在限制冲突方面取得了成功，但它们也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副作用，即市场上顾问的数量减少了。银行和建房互助协会（Banks and Building Societies）发现销售自己产品的利润较低，因此削减了咨询业务。与此同时，年长的独立顾问选择退出该行业，而不是重新参加培训或改变其商业模式。结果是，2011 年至 2014 年，财务顾问的数量下降了四分之一，仅剩下 30 000余人。这种情况对不太富裕的客户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因为他们更 

愿意使用银行和建房互助协会提供的服务，而不太可能为咨询服务预付费用。 

弗雷德·希斯考克就是这样的一位客户。他曾聘请过一段时间的财务顾问，但最终发现费用过高。“我每年要付大约 3% 的费用，而我自己只能获得 4% 的收益。这太荒谬了，所以我解雇了他。”他沮丧地说，“我已经厌倦了支付顾问费。但不幸的是，没有财务顾问，我自己也犯了错误。”弗雷德用他的养老金一次性购买房产的决定最初似乎是明智的，但在金融危机爆发前，一个出售几处房产并投资到银行的错误决定将使弗雷德损失惨重。 

随着财务顾问人数日益减少，供需变得不平衡，剩下的顾问将业务集中在吸引更富有和更有利可图的客户上面。结果是那些储蓄少于 5 万英镑的人发现更加负担不起聘请财务顾问的费用。尽管每十个英国成年人中就有一个聘用财务顾问，但更令人担忧的是还有1 820万人，他们占成年人口的36%，有1万英镑或稍多一点的储蓄，却没有过专业的理财建议。他们更容易犯弗雷德的那种投资错误，从而带来改变人生的后果。 

然而，富人得到了很好的服务，虽然与他们支付的费用相比，他们得到的服务还是不尽如人意。与英格兰中产阶级紧密相连的财富管理公司是圣詹姆斯广场，这是一家富时 100 指数公司，拥有 4 300 名顾问，代表 70 多万名客户管理着 1 170 亿英镑的资产。2014 年，伍德福德离开他工作多年的景顺基金时，该集团在帮助他创立自己的企业方面发挥了关键作用。 

众所周知，圣詹姆斯广场的目标客户群是大众富裕阶层——英国 1 100 万可投资资产在 5 万—500 万英镑的个人。圣詹姆斯广场租用乡村别墅的多功能活动室，以免费咨询研讨会的方式吸引潜在客户。这家拥有 30 年历史的企业取得了惊人的成功，每年税前利润接近 10 亿英镑。但是近年来，其财务上的成功被一系列破坏性的商业 

披露所影响。 

2019 年，一位圣詹姆斯广场前顾问向《星期日泰晤士报》（Sunday Times）匿名举报了该公司所采用的高压和薪酬管理方式，令人大眼界。这位举报人服务 700 名客户，他们平均有 10 万英镑的积蓄。为此，他每年获得 25 万英镑（不含奖励）的报酬，这些报酬足够为他的孩子们提供大房子和私人教育支出。他不仅拥有一辆保时捷，还拥有一辆梅赛德斯-奔驰。这是他的客户也难以体验到的生活方式，但这些资金都来自客户储蓄。这还不包括他完成销售目标后获得的奖励。成功的圣詹姆斯广场的财务顾问可获得价值 1 200 英镑的镶 18 克拉钻的白金袖扣。其他福利还包括迈宝瑞手袋和万宝龙钢笔。 

每年，圣詹姆斯广场的顾问们从全国各地来到伦敦，参加销售会议。他们聚集的场所，要么是皇家阿尔伯特音乐厅（Royal Albert Hall），要么是 O2 音乐厅，会议上对表现最优秀的人进行表彰。这位举报人描述说，这就像《华尔街之狼》（The Wolf of Wall Street）中的一个场景。甚至配偶也会被邀请，入住五星级酒店并参加晚宴。一些体育明星和政界人士也参与其中，比尔·克林顿（Bill Clinton）、 托尼·布莱尔（Tony Blair）、戴维·卡梅伦（David Cameron）、文斯·凯布尔（Vince Cable）、大卫·贝克汉姆（David Beckham）和兰斯·阿姆斯特朗（Lance Armstrong）等都发表过演讲。其他参与者还包括电视名人乔纳森·罗斯（Jonathan Ross）和菲奥娜·布鲁斯（Fiona Bruce）。在一次活动中，当时的《疯狂汽车秀》（Top Gear）节目主持人理查德·哈蒙德（Richard Hammond）开玩笑地说，在停车场里，他自己的超级跑车淹没在圣詹姆斯广场顾问的法拉利和宾利中，很难被找到。但最奢侈的奖励留给了创造业绩收入最多的顾问。他们被邀请参加该公司为期一周的年度海外会议，该会议投入大量资金，极尽奢侈。圣詹姆斯广场包机，租用豪华游轮，邀请客人前往赞比亚（Zambia）游玩，在埃及骑骆驼游览金字塔，在日本观赏相扑比赛。与此同时，还源源不断地供应昂贵的酒水。 

“尽管报酬丰厚，但我越来越讨厌这份工作。”这位前顾问向《星期日泰晤士报》坦言，“我发现我不能一直欺骗客户说他们获得了最大价值。我觉得我们不是顾问，我们是销售人员，我觉得我没有为他们的最大利益着想。很明显，许多投资者根本不了解他们支付费用的长期影响，也不知道这些费用对我和圣詹姆斯广场这样的

公司来说是多么有利可图。” 

波琳和弗雷德没有受到圣詹姆斯广场的关注，但有很多其他金融中介机构愿意接受他们作为客户，并收取咨询费用。近年来，低成本基金超市（也称为“投资平台”）在英国越来越受欢迎。这些直接面向消费者的网站允许投资者从范围广泛的基金中挑选适合自己的产品，从而减少了对高级顾问的需求。正是在这里，伍德福德找 

到了支持他的基石。 

英国有 20 多家这样的经纪公司。在低端市场，供应商拥有最基本的平台，只提供低价获取各种基金的方式。除了聘用财务顾问，波琳和弗雷德一样，也通过低成本的经纪人投资伍德福德的基金。但随着规模进一步扩大，一些基金超市会提供各种基金的详细信息、推荐可能表现良好的基金，人们甚至可以选择听取内部专家的建议。从 2008 年到 2015 年，通过基金超市吸收的投资从 1 000 亿英镑增加到 5 000 亿英镑。现在该销售已经占了流入英国投资基金的资金的一半。 

英国基金平台市场无可争议的王者是哈格里夫斯·兰斯多恩——该公司在说服个人将储蓄存入伍德福德基金方面做得比任何其他公司都好。该公司于 1981 年在联合创始人之一彼得·哈格里夫斯（Peter Hargreaves）的一处闲置住所成立。彼得和他的搭档斯蒂芬·兰斯当（Stephen Lansdown）将公司从初创时仅拥有一部手机和一台借来的打字机发展到 2007 年以 8 亿英镑的市值并在伦敦股票市场上市。现在，该公司在富时 100 指数中稳居前列。这家总部位于 

布里斯托尔（Bristol）的公司拥有 120 万客户，他们在该平台上节省了 1 000 亿英镑，哈格里夫斯·兰斯多恩每年从中获得超过 3 亿英镑的税前利润。在整个 20 世纪 90 年代和 21 世纪，哈格里夫斯通过大量广告和间接营销而成为家喻户晓的品牌。间接营销的方式是通过哈格里夫斯的一组发言人在现场为记者提供与金融相关任何新闻的报道。其中最主要的是马克·丹皮尔（Mark Dampier），他是该机构的研究负责人，也是伍德福德最忠实的追随者。 

彼得·哈格里夫斯曾将丹皮尔描述为他的“眼中钉”，当时丹皮尔还在为他的竞争对手布里斯托尔的一家中介公司工作，因为他愿意向媒体提供自己的信息，所以经常出现在新闻报道中。由于嫉妒丹皮尔的报道，哈格里夫斯说服了他加入自己的公司。“不久前，多亏了马克的努力，所有的报纸都在引用哈格里夫斯·兰斯多恩的名字。”哈格里夫斯在他的自传《一不做二不休》（In for a Penny）中写道，“我想我可以肯定地说，自从他鼓起勇气选择加入我们，我们很少有负面的新闻报道”。然而，在伍德福德离职后，任何一个错误都会使丹皮尔成为头条新闻。 

到了 21 世纪 10 年代，哈格里夫斯·兰斯多恩的网站已成为英国最知名、使用最多的基金超市。成功的一部分是缘于它所谓的最佳购买清单，即精选一些基金推荐给客户。最佳购买清单让投资者的生活变得更加轻松，因为这些被推荐的基金被吹捧为最优质的基金。但这些清单也有它们的问题——它们划清了建议和广告之间的界限。从监管角度来看，它们没有被归类为财务建议或指导，因此没有受到同等程度的监管。但是，这些清单在平台上的推广方式往往让客户不清楚这些产品是否在被推荐。这种混淆视听的做法让伍德福德的许多受害者深感愤怒，他们因为伍德福德被列入哈格里夫斯·兰斯多恩的最佳购买清单而选择了这位基金经理。 

其实，无论客户通过昂贵的财富管理公司、中档理财顾问还是私人订制投资平台，他们的资金最终都会流向投资管理公司。四分之三的英国家庭通过养老金或个人储蓄产品使用基金管理服务。这些公司在英国经济中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将数百万公民的储蓄引导到需要资金的公司中。他们选择有预期成长性的公司，并提供稳定的股息。这些收益会被分配到投资者手中——但在此之前，基金经理会拿到自己的分成。他们的投资选择直接影响着英国民众的 

财务收益，而他们对一些公司的注资，关系到这些公司能否繁荣、扩张与雇佣更多员工。这意味着基金经理对英国最大的公司拥有相当大的影响力，让他们在企业如何经营以及由谁经营方面拥有极大的发言权。 

在过去 20 年里，投资部门的影响力和声望显著增长。英国资产管理行业的规模位居世界第二，控制着超过 9 万亿英镑的资产，其影响力遍及威斯敏斯特市（Westminster）各个渠道，以至于英国财政大臣离任后在投资集团担任高薪顾问成为必然。尼格尔·劳森（Nigel Lawson）、诺曼·拉蒙特（Norman Lamont）、肯尼斯·克拉 克（Ken Clarke）、 戈 登· 布 朗（Gordon Brown）、 乔 治· 奥 斯本（George Osborn） 和 菲 利 普· 哈 蒙 德（Philip Hammond）都接受了这样的职位。前首相约翰·梅杰（John Major）和戴维·卡梅伦（David Cameron）也担任过类似的角色。甚至几位时任议员也通过在基金管理公司工作来补充他们在议会的收入，比如雅各布·里斯 - 莫格（Jacob Rees-Mogg）和约翰·雷德伍德（John Redwood）。 

尽管资产管理行业对英国经济至关重要，但它已成功地将自己塑造成一个由自己制定规则的精英服务机构，而非公用事业机构。基金的运作模式使所有的投资风险都最终由投资者承担。基金经理的佣金按基金规模的百分比而不是固定金额收取，这意味着投入的资金越多，基金经理的收入就越高——尽管所需的工作量和资源并没有以同样的速度增长。即使基金经理给客户造成了损失，客户也要向他们支付费用。这种“正面我赢，反面你输”的模式在行业中 

根深蒂固。 

难怪投资管理是英国最赚钱的行业之一。最知名的基金经理和投资集团高管每年可赚取数百万英镑，过上类似英超足球运动员的生活。巨大的乡村别墅、成队的跑车、享受异国情调的假期和昂贵的休闲活动，都是由英国公众储蓄中的年费支付的。但顶级足球运动员的收入高峰期只有几年，而基金管理者的职业生涯可能长达数十年。投资行业的流动资金不可避免地使其成为最具竞争力的行业之一。每年，英国顶尖大学的毕业生都会放弃医学和工程专业，投 

身基金管理行业。 

这个行业把尼尔·伍德福德这样的基金经理变成了千万富翁，却严重辜负了波琳·斯内尔森和弗雷德·希斯考克这一群体的期望，而这些人才是基金管理行业应该服务的对象。

目录

01 梅德斯通制造 / 001

02 跟着钱走 / 013

03 金融大爆炸 / 025

04 在亨利镇下赌注 / 041

05 让英格兰中产阶级富裕起来 / 067

06 可恨的美国人 / 091

07 脱离 / 111

08 牛津的神谕 / 131

09 流动性陷阱 / 157

10 自燃 / 185

11 建立在谎言之上 / 205

12 后果 / 231

致 谢 / 255

索 引 / 2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