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让自己惊奇的,怎能叫别人惊奇
1956年4月4日,弗罗斯特先生在俄勒冈州大学发表演讲。本文节选自该演讲。《尤金纪事卫报》报道了演讲前的新闻发布会,报道这样开头的:“诗人弗罗斯特,这位普利策奖的四次获得者,周二坦言在所得税申报表上,他从未将自己的职业表述为诗人。”该报援引了他的解释:“我曾经极力绕开‘诗人’一词,只填写‘农夫’或‘教师’或‘退休者’。我把‘诗人’这一称谓看作是一个不能用来自我形容的赞誉之词。”
当我在教书的时候,像其他一些人一样,抱有如此希望:一年大约只开设十个讲座。我想享受大学里的特权:一年只举办十次,十二次,最多十五次的讲座;诸如此类。
如果没有特别的事情汇报,我宁愿永远不走进课堂。这些事或关于我的亲身经历,或关于我脑海的想法——不论哪种,都有特别之处;它们可以是思想的冒险,也可以是社会或同伴之间的奇遇。
我记得曾想对学生这样说:“自我们上次见面后,你们又有什么经历吗? 又发生了什么新的事情吗?现在让我来告诉你们我碰到的事情——哦,可能该说成是我想到的事情,而不是我碰到的事情;我认为前者比后者更具有价值。
我曾经尝试如此教学。我说过,“进步”教育的最佳诠释是——如果连我都不感到惊奇的事情,我将决不告诉任何人、任何学生。不让我惊奇的,怎让别人惊奇。人们说,“作家不流泪,读者就不会有泪。”作家没有激情和快乐,读者亦不会获得愉悦。
如今有个怪事,在各色各样立志成为和我一样重要的人士当中,有人把写作化成一桩痛苦之事,并公开宣称他们的痛苦。但他们却期望你能分享这种痛苦。
这真是个奇怪的矛盾,不是吗?它听起来充其量像清教主义。而我和你们相处感到快乐,作诗感到快乐,为我脑海产生的想法感到快乐。
正如我乘火车来时也感到快乐一样。有一个晚上我半夜醒过来——我要说这件特别的事情了——我记得那个晚上我被人们关于“欢聚” ——这个可怕的词“欢聚”——的谈论搅得心烦意乱。这个词鬼使神差地闯进我的脑海。
我不会为了那些事情而出去与人争得你死我活。但我想到了雪莱——五六十年前的那个时候我正读他的作品——(我一直没有再读他的作品,尤其在最近。他的一些作品我已烂熟心无需再看。)我想起了他的一首叫《阿拉斯特》的诗,并记起了本来忘得一干二净的另一个标题。我没意识到原来自己还记得它。但它确实在那夜闪入我的脑海。你们知道是什么吗?《阿拉斯特;遁世的精灵》。不是欢聚!
这是他笔下的一位诗人。我记得开头部分:
有一位诗人英年早逝,他的坟
不是由虔诚的双手敬重堆砌
而是打着漩涡的秋风魔法般地
使一座枯叶金字塔巍然耸立在
他腐烂的尸骨之上【……】
他如同弃儿独自飘荡在这个世界上,你们明白的,最后那样死去。在那里他将独处到永远。然而,他是位诗人。我为自己辩护的时候想到了这一点。(尽管我承认今晚我不是独自一人。)然而,这些念头就那样进入了我的脑中。
我能记得——这本书中有一首我早期创作的诗歌——我能记得自己在马萨诸塞州的劳伦斯大街上时,这首诗灵光一现的情形,那时由于听说叔本华——(是听说;在当时那个年纪我还没有读他的作品。我还在上高中。)听说到他的思想,即这个世界——我们的世界,我的世界,你的世界,以及所有人的世界——都是我们的意志的产物。你们明白:世界作为意志……我的脑海里反反复复思索着这句话。
我还记得当时在大街上具体位置。我思考着一件事:也许我自愿存在于这个世界——我的存在是自身意志的表现。我也自愿过我即将要过的无比糟糕的生活。这所有的一切在我出生前就已告知了我,也告知了许多其他人。人人都有机会拥有它,而我争取到了它,开始投入生活。后来我又被提醒到:我不会再因为想到人生是出于自愿的选择,而产生安心之感。我被迫过完这一生——尽管我已经想不起——带着对它的源头的和未来的困惑过完这一生,尽管人生是一个我自己做出的选择。
于是,我以此为素材写下了一首相当长的诗,题目是“生存的艰难”。我仍然记得沿街行走时它闪现于脑海的时刻。这就是我一直以来在作诗、谈话、讲课或者做别的事情时灵感一现的情形。
我常两手空空走进很多课堂。我也不会把授课当做是授课。即使我一年只上十二次课我也照样领到薪水——在课堂上我会有类似的灵感涌现。那曾经让我大为惊喜、情不自禁,特别想依此弄点东西出来。
记得在一所小小的乡村高中时,我许多时刻都有这样的想法。我记得许多日子,(虽然很多已经被我遗忘)——但是我能记得那些特别的日子,一些类似的事情让我的生活充满歌声。
人们常常好奇,诗歌来自哪里?我也完全不知道它们到底从何而来。但是那便是诗歌产生的地方之一。一种无可抗拒的巨大惊奇之馈赠,潜入我心间。
再给你们举个例子吧。——(这个例子我偶尔才这么用。)——就在片刻之前我想到——如同那个夜晚一样;漫步街头,那个时刻;——我突然想到,纵观世界历史,任何一个国家都没有一位在哲学领域声名赫赫的女性。这听起来是跟女性主义作对,不是吗?其实不然。
柏拉图,据我所知,说过哲学完全属于雅典——存在于那一群民主主义者之中——智慧则属于斯巴达。这些言论出自他的《普罗泰戈拉篇》,(这些都掠过我的脑海。)智慧,用其它的话说,在他看来,不是哲学。
现今,女人拥有智慧。但她们太过智慧反而不能成为哲学家。这就是对那句话的概括。(将来某天我会依此创作出一点东西,也许不一定写成诗,可以写一出戏剧。你们可以把它安排成三场戏然后写出来。)
柏拉图说过一件有趣的事情——(他本意并非说笑。我不记得他看起来好像知道自己在说笑。)——但他确实说了件有趣的事情。他说在斯巴达,当人们遇到智慧之神的显现,并且开始对彼此说俏皮话,他们会将所有的陌生人逐出城邦,这样他们就不会从自己身上学到什么优点,例如此句谚语,“人生在世总会受一点委屈。”你们看,这就是智慧。这是智慧,可不是哲学。还有 “智者一言足矣。”诸如此类。
让我们再来看看,“猫也可以打量国王。”你看,一些女人也许会这么说。某些人过去不断外出探访或与人会面,然后回到家大谈他或她——确切说是她——所见过的重要人士,一些上了年纪的女人就会说,“猫也可以打量国王。”在斯巴达也许就是这么流传的。
还有一个例子我已经举过,它好像来自斯巴达,“好篱笆才有好邻居。”(22)这是个很老很老的说法了,我没有借此创作出什么,不过我倒希望我这么做了。
这就是我说的“智慧”,不是“哲学”。哲学涉及泰勒斯和亚历山大以及这一类的人或事,——斯宾诺沙以及与之有关者。它有着重要的地位——(我得小心一点,也许观众里面就坐着一两位哲学家)——它的重要地位有如宗教,占据、净化、洗涤人们的思想。
所有的哲学都与万能的上帝的问题有关。它试图去净化。它的目的是洗净宗教里小部分比较严重的封建迷信,在这点上它并非徒劳无功。
但你们看,宗教是非常具有女性特征的。在哲学领域,我们知道的唯一一位女性就憎恶宗教。她的名字是赞西佩。她厌恶宗教;当哲学家门在她窗外高谈阔论时,她就朝他们泼脏水。这可是一个事实,不争的事实,历史上有记载。
然后再谈谈科学,这可是比你们意识到的更加具有女性特征。所有的科学都是关于家庭的科学——都涉及人在这个星球上居住和我们对其的占有。至于实验室,它们无非就是贴了金的厨房。
所以,你们可以看到智慧存在在哪里,它来自具有洞见的谚语,和对生活的揭示,大部分来自“闲聊”——来自我们彼此间的普通交谈,相互猜测。我们常常猜测着彼此:“我想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我们猜测着事情的原委。“那两个人的头紧紧挨在一起,是有什么事在发生吗?”
闲聊,摇身成为杂志;接着成为编年史;进而升级成为历史;再接着成了戏剧和文学;最终到达诗歌的阶段。但是这个结局太令人沮丧,它充满女性色彩——应该既和女人有关,又和男人有关。
宗教的结局,也同样非常具有女性色彩,你们知道的。你们只要想想夏娃和圣母玛丽亚——(你看,两位都是女士)还有维纳斯;这三位让宗教非常具有女性色彩。这真是个女性的谈话,你们看——正发生在我身上。
以上就是这些想法的产生过程的展示。我此刻正在进行的讲话,这自由的,轻松的又具有影响的谈话,也许有一天就成为了一首长诗。
我的初衷几乎已经奇妙地达到了。你们知道,我仍然是位教授,今晚,在这里教书。(在这样一个大教室)一直以来,我越来越深地意识到我的愿望已经实现,那就是我一年只教授十节,十五节,或者二十节的课。
我想说,并不是每一节课都是呈现新颖的观点。我能用一种变化着的理念——随着它的变化——在这变化之中,我可以用三次。所以,二十一除以三就是一年七次课。我猜是二十一节,或者在这左右吧。
现在,诗歌必须与现实生活全面关联。诗中总有一个核心句子来自生活中的琐碎言语所包含的洞见之一,也就是智慧。诗歌若不具有这样微妙的联系,我就认为它不存在价值。
让我们选一个诗句为例。这诗句是,“地球是爱的如意居所。”它出自我创作的诗歌之一。我待会儿再来说这整首诗歌。“地球是爱的如意居所:/我不知道它还可能去哪个更好的地方,”我如此写道。在我开始写诗时,我并不知道我会写出这种句子。但我记得那灵光一现的诗意正来自庞杂的生活。
像这样的短小诗句都是从庞杂的生活升华而来。对于一些人来说这非常难以理解。它看上去如此简单和短小。但它的成功之处在于,这简短的诗行凝结了多少个日日夜夜,多少快乐和痛苦。【……】
[弗罗斯特先生说的是他的诗歌“白桦林”。]
你们注意,诗歌中的这两句,大概就是上帝差遣我写诗的原因——缪斯指使我写诗的原因——让我下笔自成诗行,“在我正对斟酌颇感疲惫的时候。”我不知道怎么就将它写入诗行,但冥冥之中就写了进去。另外一句是,“地球是爱的如意居所:/我不知道它还可能去哪个更好的地方。”
这就是我想说的全部,闲聊和故事——一次闲聊;聊聊天;讲讲故事。这就是闲聊;自然的闲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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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总统约翰·J.肯尼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