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集(季羡林自选集·精装彩色图文版)》:
我离开高中四年了。四年的时间,应该说并不算太长。但是,在我的感觉上却仿佛是换了人间。虽然校合依旧巍峨雄伟,树木花丛、一草一木依旧翁郁葳蕤;但在人事方面却看不到几张旧面孔了。校长换了人,一套行政领导班子统统换掉。在教员中,我当学生时期的老教员没有留下几个。当年的国文教员董秋芳、董每戡、夏莱蒂诸先生都已杳如黄鹤,不知所往。此时,我的心情十分复杂,在兴奋欣慰之中又杂有凄凉寂寞之感。
在国文教员方面,全校共有三个年级,每个年级四个班,共有十二个班,每一位国文教员教三个班,共有国文教员四名。除我以外应该还有三名。但是,我现在能回忆起来的却只有两名。一位是冉性伯先生,是山东人,是一位资深的国文教员。另一位是童经立先生,是江西人,什么时候到高中来的,我完全不知道。他们两位都不是作家,都是地地道道大学国文系的毕业生,教国文是内行里手。这同四年前完全不一样了。
英文教员我只能记起两位,都不是山东人。一位是张友松,一位是顾绶昌。前者后来到北京来,好像是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当编审。后者则在广东中山大学做了教授。有一年,我到广州中大时,到他家去拜望过他,相见极欢,留下吃了一顿非常丰富的晚餐。从这两位先生身上可以看到,当时济南高中的英文教员的水平是相当高的。
至于其他课程的教员,我回忆不起来多少。和我同时进校的梁竹航先生是历史教员,他大概是宋校长的嫡系,关系异常密切。一位姓周的,名字忘记了,是物理教员,我们之问的关系颇好。1934年秋天,我曾同周和另外一位教员共同游览泰山,一口气登上了南天门,在一个鸡毛小店里住了一夜,第二天凌晨登上玉皇顶,可惜没能看到日出。我离开高中以后,不知道周的情况如何,从此杳如黄鹤了。最让我觉得有趣的是,我八九岁人济南一师附小,当时的校长是一师校长王祝晨(士栋,绰号王大牛)先生兼任,我一个乳臭未干的顽童与校长之问宛如天地悬隔,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的面,曾几何时,我们今天竞成了同事。
他是山东教育界的元老之一,热情地支持五四运动,脾气倔犟耿直,不讲假话,后来在五七年反右时,被划为右派。他对我怎么看,我不知道。我对他则是执弟子礼甚恭,我尊敬他的为人,至于他的学问怎么样,我就不敢妄加评论了。
同我往来最密切的是张叙青先生,他是训育主任,主管学生的思想工作,讲党义一课。他大概是何思源(山东教育厅长)、宋还吾的嫡系部队的成员。我1946年在去国十一年之后回到北平的时候,何思源是北平市长,张叙青是秘书长。在高中时,他虽然主管国民党的工作;但是脸上没有党气,为人极为洒脱随和,因此,同教员和学生关系都很好。他常到我屋里来闲聊。我们同另外几个教员经常出去下馆子。济南一些只有本地人才知道的小馆子,由于我是本地人,我们都去过。那时高中教员工资相当高,我的工资是每月一百六十元,是大学助教的一倍。每人请客一次不过二三元,谁也不在乎。我虽然同张叙青先生等志趣不同,背景不同;但是,做为朋友,我们是能谈得来的。有一次,我们几个人骑自行车到济南南面众山丛中去游玩,骑了四五十里路,一路爬高,极为吃力,经过八里窿、土屋,最终到了终军镇(在济南人口中读若仲宫)。终军是汉代人,这是他降生的地方,可见此镇之古老。镇上中学里的一位教员热情地接待了我们,设盛宴表示欢迎之意。晚饭之后,早已过了黄昏时分。我们走出校门,走到唯一的一条横贯全镇的由南向北的大路上,想领略一下古镇傍晚的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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