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语》:
我真的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嗡嗡声、低语声、叫声、话语、音乐、大自然的声响与寂静,却没有听到那声尖叫。那声尖叫朝你围拢过来,包裹着你,围绕着你,它变成了独立的感官,给五感添上了第六感,它刺穿了你的细胞。他从妻子产子时的尖叫,从某天夜里自己身边的一名男子遇刺时,发出的最后一声非人的尖叫,从一个身着黑色长衫的女人响亮的尖叫中,辨认出了它。那个女人撕开她的长衫,露出她的胸脯,扑倒在儿子的尸体上——那是哪一场战争,哪一场冲突,是在哪里发生的,他已经不记得了。那声尖叫盖过了那个声音,将它变得悄无声息。你没有听到那声尖叫。它包裹着你,围绕着你,将你卷走,将你吞噬。那声尖叫……午夜一过,乘坐安纳托利亚①长途客车的旅客们就启程了;他们都是些普通人,有着各具特色的面貌、衣着和气息。大型城市客运站那故作姿态、破绽百出的秩序和熙来攘往、生气勃勃的混乱,像是要跟运转得流畅自如的机场一较高下。单调的通知反复播送着,它把强调的重音放错了位置,尾音像口香糖一样粘连不断:“各位旅客,请注意。您乘坐的长途客车即将从17号站台发车。”卖烤串的小店、卖水果干和坚果的商贩、货摊、兜售刮刮卡的人、堆满宗教书籍的书摊、摆满磁带和CD、芝麻蜜饼和补丁的摊子;厕所散发着尿味,地面总是湿得可疑,水箱破损,下水淤塞。六月的夜晚,寒意袭人,昏暗的灯光散播着黄色的忧郁,候车室里渐渐空了下来,站台陷入了寂静之中。
他还得再等半个多小时,他要坐的那班长途车才会发车。他试着观察熙来攘往的旅客、前来送别的人、深更半夜乞讨和贩卖口香糖与纸巾的小孩、那些围在货摊前面兜售磁带、水果干和坚果的小贩,以此消磨时间。在酒吧喝酒的时候——老实说,像往常一样,他又喝得太多了点儿——那间酒吧在他以前经常光顾、如今又重新发现的一家摩登的旅馆里,他突然觉得,他无法忍受在这座乏味的城市里再待一晚了。他决定取消次日的两场无关紧要的会面,搭乘当晚的长途客车,返回伊斯坦布尔。
在巴什肯特自助商店——这家连锁店用的是首府的名字,位于面向站台敞开的大玻璃门旁边的角落里——买矿泉水和香烟的时候,他发现自己一直在重复说着“巴什肯特自助商店,巴什肯特自助商店”,就像在唱歌似的。有时候,某个词、某句话或一行诗会卡在他的头脑里,就像一张坏掉的唱片,尤其是他喝酒之后。他一边琢磨着萦绕在头脑中的这个词组的意思,一边琢磨着巴什肯特为何被人称作首府。这些城市也会随着岁月的变迁而变化吗?倘若如此,它们又会有哪些变化?我为什么……我们为什么会有一生的时间?一生又是什么?起码“青春”还好懂一些。是否有谁能就这个疯狂的问题,写一篇文章出来?多少个世世代代,我们像反复哼唱歌曲一样,将我们谜一般的、毫无意义的生活重复着,却无法做出解答。这个“谜”字被我们用在了各种地方。使用这类字眼,别人就会觉得你高明。这没什么好说的。况且我也无话可说。不管怎样,我写的东西又算得了什么呢?得了,诚实一点,起码对自己诚实一点。不过别说得太不入耳。就算我不像自以为的那么了不起,我也绝非泛泛之辈。真见鬼!我感到既迷惑又懊恼。
我的头脑就像一片可怕而贫瘠的虚空,漫无止境地延伸开去,犹如无数面彼此相对,却什么都照不到的镜子。我真不该喝那么多的。我的脑袋就像一摊糨糊。
只要长途客车一来,我就找到座位,耷拉着脑袋睡上一觉。只要我能把脑袋靠在散发着汗味的椅背枕头上,酣然入睡,我就能找回年少纯真时的记忆,那时,搭乘飞机跟我们念书时可怜巴巴的生活费、节俭的生活方式、我们的眼界、所处的环境和革命原则格格不入。光是买一张机票,一个月的生活费就没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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